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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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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含笑第一次注意到沈香汐是在自己的第一堂美术课上,彼时彼刻,后者正埋头在厚重如山的数学竞赛习题集之间,丝毫没有注意到走到自己面前的美术老师。
新老师对阵大刺头——周围同学挤眉弄眼。喧闹声渐息,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谢含笑心如擂鼓,轻手拿掉沈香汐蒙在头上的棉服兜帽。
一颗打满自然卷的脑袋闻声而动,露出一张清秀的脸。鹅蛋脸,白皮肤,五官浅淡,如她周身的气质一般并不引人注目。
一双眼睛倒是生得格外好看,只是并无光彩,如两颗熄灭的星辰。
谢含笑:“你……”
沈香汐问:“怎么了?”
周围同学窃窃私语。在课堂上,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
谢含笑收敛起神情:“你的课堂作业做完了吗?”
她预计着一句顶撞,或者狡辩。但是意外地,那颗脑袋低了下去,沈香汐弯腰,从旁边的书袋里拿出一张画纸。
“做完了。”她说,“在这里。”
谢含笑接过画纸。
这堂课的主题是“家庭”,课堂作业是画一件最能代表自己家庭的物品。谢含笑看过同学们的作品,有人画全家福照片,有人画小轿车,有人画自己家里的客厅。
沈香汐的纸上,静静地躺着一枝桂花。虽然是桂花,但是花瓣的地方,被画成了红色。
谢含笑看向窗外的桂花,黄色的花瓣像阳光下的碎金子。
她把画纸搁在桌上:“画得不错,只是桂花似乎是黄色的。你觉得呢?”
沈香汐垂着头,睫毛打下一排阴影。
“家里是红色的。”她说。
“是吗?可是我只见过黄色的桂花。”谢含笑在心里想。她想继续问,但是看着她了无神采的双眼,终究没有说出口。
最后,她挥散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回到讲台上的时候,她回头看沈香汐,她仍垂头看向桌上,那枝红色的桂花像未熄灭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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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香汐是个怪胎——所有人都这么说。
天才,白痴,毫不相干的词可以集合在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人,如果再增加一些孤僻和冷漠,就成了沈香汐其人。
终日里,她神出鬼没,窝在教室后排靠门的角落,日复一日啃她的数学题。没人和她搭腔,她也不和别人聊天,一来二去,大家几乎快要忘记了,在班级的后排,还坐着这样一位奇怪的人。
高中的第一堂美术课,大概是沈香汐最引人注目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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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声音听着挺乖的,”回办公室的路上,谢含笑心里想,“就是人确实有点棘手。”
她收好教材,喝了口水。
谢含笑刚来学校不到一个月,高一(16)班是她教的第一个班级。作为初出茅庐的新老师,谢含笑不止一次地被老教师告诫过:开学第一节课,一定要立下马威,不然以后学生都没人听你的了!
确实如此:美术作为不加入高考的科目,是副科中的副科,理应给所有学科让路的。作为老师,受尊重程度自然和所授学科的重要程度息息相关。
谢含笑一边喝水,一边在心里回想起沈香汐的事。理论上,学生在自己的课上写主科习题,她应该生气。但是,或许因为她天生脾气好,又或者……
那个学生乱蓬蓬的头发、干枯的眼神,还有盯着那枝桂花时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一一复现在她眼前。谢含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
很快,她就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毕竟,像美术老师这样的角色,在开始的日子里能上几节课、享受一些不被排挤的命运,已是法外开恩了,还有何求呢?
学生愿意写数学题,便写吧。至少作业都给完成了,不是吗?
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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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新老师,谢含笑暂时只教高一(16)一个班级,其余时间除去备课,都在前辈的课堂上观摩学习,日子充实,很快把沈香汐和红桂花的故事抛在了脑后。
大概是那件事之后的四五天,谢含笑刚听完一堂课,收拾东西正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迎面跑来一个学生——谢含笑记得,是高一(16)班的韩萌萌,人称小广播。
“老师,老师!”她一如既往地浮夸,“沈香汐要报复你!”
谢含笑回忆起那个孤僻的女孩子。她拉住韩萌萌:“你别着急,慢慢说。”
韩萌萌张牙舞爪地描述:她看见沈香汐一眨眼闯进美术办公室,但是转眼又消失无影无踪,甚是可疑,云云。
谢含笑无奈地笑了笑。这个韩萌萌古道热肠,心思热忱单纯,就是坏在嘴上,一天叨叨叨念个不停,十个字里有九个字是夸大其词,剩一个字是捕风捉影。
谢含笑应和着,打发了她回班级去,心里有些不以为意。
但是刚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在她的桌上,横着一枝桂花。不是沈香汐画上的,而是一根真正的、鲜活的桂花枝,缀着花、挂着叶。
叶间星星点点、如画上一般,是深橙红色的花瓣,远看像枝头上跃动的火苗。
谢含笑走近了些,拿起这跟枝条。枝条约莫三十几公分长,像是从树上直接掰下来的,掰断树枝的人似乎力气并不大,所以只选了这根较嫩的。根部被拿在手里,末端便自然地垂落在谢含笑的胳膊上。
她想了想,找了个水瓶把它插上,然后出门去找送花枝给她的人。
现在是午休时间,学生们都会在食堂吃饭,吃晚饭的,有的去操场晒太阳,有的去宿舍午休,有些刻苦的,就回教室自习。
她在食堂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那颗自然卷的脑袋。刚往外走,忽然在食堂外的树荫下看见了要找的人。
沈香汐啃着一份鸡蛋灌饼,坐在长椅上,目不转睛地捧着一本吉米多维奇,直到谢含笑走到她身边都没察觉。
教室里的场景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谢含笑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神色自若坐在她身边。
沈香汐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她“啪”地合上书,上一口鸡蛋灌饼还没有完全咀嚼。
看清来人,她低下头,模糊地嗫嚅了一句:
“老师好。”
谢含笑没来由想起宿舍楼下受惊的猫。
沈香汐此时倒是完全没了当时在课堂上那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哆哆嗦嗦的,倒像有把柄捏在谢含笑手里一般。
不过也差不多。谢含笑心想。
她问:“那节花枝,是你放的?”
沈香汐低着头,慢慢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嗯。”犹豫了一下,她回。
谢含笑看着这个女孩子。她身材瘦弱,面色苍白,一顿午餐只能吃下半个鸡蛋灌饼,但是即使吃饭的时候也不忘学习。是什么让她这么拼命呢?只是因为热爱吗?
可是,谢含笑想,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光彩。真奇怪。
她的心里,到底装着多少秘密呢?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沈香汐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已经抓耳挠腮几欲逃走。
这时,谢含笑忽然说:“对不起。”
沈香汐诧异地抬头看她。
谢含笑说:“在课堂上,我说桂花都是黄色的,是我无知了。我没见过红色的桂花,便以为它不存在。你不仅没怪我,还给我带来了真的桂花枝。”
她微笑了一下:“谢谢你。”
沈香汐睁大了眼睛。千算万算,老师的各种反应她都想了一遍,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她垂下眼帘,十几年来关于老师的往事如烟般飘忽而过,或怒或悲的回忆充斥脑海,激荡起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情绪。不知怎的,前一晚透过车窗看见的朦胧月色忽然清晰起来,梗得她说不出话。
谢含笑却并不知此刻沈香汐的心理活动,只道是自己的温情路线奏效,戳破了学生的小心思。
为人师表,自有其乐趣。谢含笑心中默念:人之初,性本善。鼓励教育,结果不烂。
午休铃响了。再过半小时,就要开始下午的第一堂课。沈香汐如蒙大赦,赶紧收起纷乱的思绪,带着吉米多维奇跑开了。
她起身的时候,几张纸片从她口袋里落出来。
谢含笑捡起,是两张火车票。两张都是昨天的,其中一张晚七点发车,半夜十一点到达,终点是五百公里外的H县。另一张是凌晨两点发、六点到的返程。
她查了一下:H县,盛产丹桂——也就是那种橙红色的桂花。
她适时地想起了沈香汐眼下新爬出的黑眼圈,还有昨晚她缺席的晚自习。
谢含笑微微蹙起眉头。
女孩静静倚靠在门边的姿态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安静却苍凉,像一株石缝里拔出的幼苗。
谢含笑无法预料到,这个女孩子的脑袋里,究竟藏着多少让人大吃一惊的想法。
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都是什么样的?又该变成什么样呢?
……
谢含笑想,这个学生或许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不过她倒还挺期待,这孩子下次会给自己什么惊喜——或者,惊吓?
沈香汐。
谢含笑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回了办公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