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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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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前,我是黄帝最受宠爱的女儿,父亲为我取名“妭”,意指美丽智慧的女子。
父亲居于中原,德高望重,是轩辕之祖,他用智慧与仁德,带领百姓开疆拓土,创造着繁荣昌盛的文明。
而我生得极美,江有窈窕,水生艳滨,容色绝代若芙蓉出水,眉目含翠如远山秋水。
世人称我天女妭,他们爱我的容颜,亦慕我的才情。我天生神力无穷,琴棋书画艳绝天下。在他们眼里,我是那样耀眼夺目,仿佛是天地间最完美的存在,连我常穿的青衣也成了神女的象征。
他们对我憨厚地笑,为我献上世间最好的宝物,恨不得将一颗真心捧在手中奉上。我也爱极了他们,爱我的子民和国家,像热爱着我所热爱那样爱着爱我或不爱我之人。我愿意用一生甚至万世来守护他们,希望他们能永远幸福安康,远离战乱与苦难。
然而,世界并不太平。
父亲将要与蚩尤大战。
蚩尤,九黎之君,铜头铁额,三头六臂,凶猛无比,他占领了中原土地多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使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父亲忧心忡忡,日夜筹划着如何打败蚩尤,解救百姓于危难之中。
大战前夕,我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的烽烟,心中充满了忧虑与不安。我深知这场战争的残酷与艰难,无数的战士将会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生死未卜。我为父亲祈祷,为百姓祈福,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战争能够早日结束。
战争,爆发了。
战场上,父亲与蚩尤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我站在高处,我看到父亲英勇无畏,带领着军队冲锋陷阵,而蚩尤则如同一个凶猛的怪兽,挥舞着巨大的武器,所向披靡,他的手下也都是些凶狠残暴的士兵,他们面目狰狞,手持锋利的武器,向我们的战士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战斗持续了数日,无数的战士倒在了战场上,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大地,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我心中充满了悲痛。
我下了战场,为了帮助父亲取得胜利,为了我深爱的百姓,我不惜一切地使用自己的神力。我化作狂风暴雨,为父亲的军队带来强大的助力;我化作烈焰熊熊,焚烧敌人的阵地;我化作巨石滚滚,阻挡敌人的进攻。我的神力在战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为父亲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随着灵力的耗尽,我的外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如芙蓉出水般绝美的容颜,变得枯槁干瘦,皮肤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粗糙暗黄,仿佛是被风沙侵蚀过的枯树皮;曾经如远山秋水般清澈明亮的双眼,变得浑浊无神,眼窝深陷,仿佛是两个无底的黑洞;曾经如青丝般柔顺飘逸的长发,变得干枯蓬乱,如同一团杂草。
外貌的变化让我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无措。自卑与绝望充斥着我的内心。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容貌,如今却成了我最大的耻辱。
无数个日夜,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这个世界,也看不清自己。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怀疑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从前的朋友离我而去,父亲也不再宠我。
连回音都没有的山谷值得纵身一跃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中原将永无和平可言。
曾经对我憨厚地笑、为我献上世间最好宝物的百姓,如今却对我充满了厌恶与排斥。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用恶毒的话语咒骂我,想要将我赶出中原,永远不再让我回来。
父亲将我流放至赤水之北。
我所到之地,万物凋零,尽是荒凉与绝望。曾是生机勃勃的田野,如今却成了干涸的荒漠。我缓缓走过,脚下不再是柔软的泥土,而是坚硬如石的龟裂大地。那些曾经绿意盎然的庄稼,如今都已枯黄萎靡,叶片蜷缩,茎秆干瘪,仿佛被抽离了生命的汁液,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再也无法挺立。稻穗本应饱满金黄,却因缺水而变得干瘪瘦小,轻轻一碰,便有碎屑飘落,无法结出滋养生命的米粒。溪流干涸,河床裸露,昔日潺潺流水声不再。鱼儿因缺水而无法生存,河底只剩下几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在干涸的泥沙中无力地翻腾,鳃盖急促地开合,却无法再回到水中畅游。
我站在戈壁滩上,第一次想到了死亡,我不想再那里有我深爱的百姓,有我付出过无数心血的土地,如今却只能远远地望着,无法再回到他们身边。
我看到一只折翅的猫头鹰。
为了不吓到它,我带上面具,用布将全身裹住,用法术治好了它的翅膀。它似是感激,轻轻飞到了我的身边,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瞬间,羽毛被烈火灼烧,它发出来痛苦的尖叫。
恐惧占据了它的眼睛,一刻也未惋惜地逃离了我。
我又看到一株沙葱。
为了它的生命,我尽力远离它。
天地与大漠共灭,火焰无处复燃。
它是一株成精了的沙葱。当风沙糊住了我的双眼,我却听到了它对我说话:“我的一生都在荒野上。”
“我曾经不是,但从今往后也是了。”我回答,又向远处走了两步。
它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远离我?”
“我怕伤害到你,我会给所有人带来厄运。”
“你不用怕,我的生命很顽强,野火烧不尽我,干枯害不死我。”
我不再说话。
赤水之北的百姓因为我而痛苦。
旱灾肆虐,田间地头,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却换不来一丝收成。他们挥汗如雨,皮肤被烈日炙烤得黝黑,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却无法阻止庄稼枯萎的脚步。眼睁睁看着禾苗因缺水而干瘪,稻穗无法饱满,心如刀绞。他们曾满怀希望地播下种子,憧憬着丰收的喜悦,如今却只能面对颗粒无收的残酷现实,一年的辛劳化为泡影,生活来源被无情切断。
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数年的沉默让我有了些许灵力,我用仅剩的灵力去救那些庄稼。
放出灵力时,我看到大地的山脉在我的体内,大河流淌在我的骨头里,万里江山藏在我布满苍夷的手中。
在村子广场的中央,村民们搭建起一个简陋的祭台,上面摆放着一个用泥土捏成的旱魃人偶。人偶丑陋无比,面目狰狞,身上布满裂痕,仿佛是干涸大地的缩影。百姓们围坐在祭台周围,神情肃穆,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随着一声锣鼓的敲响,仪式正式开始。村中的长者走上祭台,手捧香炉,高声诵读祈雨的祝词。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带着一丝哽咽,词中诉说着旱灾的苦难,庄稼枯萎、果实无收、饮水短缺,祈求雨神怜悯,降下甘霖,驱逐旱魃,拯救苍生。
诵读祝词的同时,长者将香炉中的香点燃,缕缕青烟升腾而起,直冲云霄。村民们纷纷跟着点燃手中的香烛,广场上顿时香烟缭绕,如同百姓们心中升腾的希望。他们将香烛插在祭台周围的泥土里,围成一个圈,将旱魃人偶紧紧包围,寓意着要将旱灾的源头彻底围剿。
此时,村中的巫师身着法衣,头戴法冠,手持法器,走上祭台。他开始跳起祈雨的舞蹈,舞姿奇特而神秘,祈求雨神的降临。村民们围成一圈,跟着巫师的节奏,拍手、跺脚、齐声吟唱,歌声悲怆而激昂,如同一曲绝望中的战歌,唱出了他们对生命的渴望与对命运的抗争。
最后,村民们将旱魃人偶抬到村外的旷野,将其焚烧殆尽。火光冲天,人偶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我和沙葱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沙葱问我:“你是谁?”
“我是女妭,”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旱魃,”我又听见自己对沙葱说。
“你去哪?”沙葱看着我离去的背影。
“我想起来西边有块田还能救一救,”我勉强对它笑了笑。
其实我去找了雨神,雨神曾是我的朋友。
雨神拒绝了我,她说她不愿来蛮荒之地。
她请我赶快离开,她镇守的领土有了旱灾的预兆。
我似乎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傻乎乎地竭尽全力帮助他人。
长夜梦不尽,我梦到了从前,在梦中,我漫步于昔日的繁华盛景,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长河,回到了那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时代。晨曦微露,朝霞满天,金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上,泛起柔和的光泽。巷中,人声鼎沸,笑语盈盈,商贩们挑着担子,叫卖声此起彼伏,各色小摊琳琅满目,香气扑鼻而来。孩童们在巷间嬉戏打闹,追逐着彩蝶,欢声笑语回荡在空气中,如同清脆的银铃,悦耳动听。
我是中原的小公主,命运的宠儿。
我坐在琴前,指尖在琴弦上轻盈地跳跃,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我内心的情感,周围的宫女们静静地聆听着,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街道上,百姓站在道路两旁,夹道欢迎我的到来。孩子们挥舞着鲜花,欢快地跳跃着,将花瓣撒向空中,为我铺就一条芬芳的道路;老人们则虔诚地跪拜,感谢我为他们带来的幸福与安宁。我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心中充满了温暖与满足,因为我深知,我是他们心中的神女,是他们幸福生活的守护者。
当梦境消散,我从梦中惊醒,荒凉占据了我的视线。
没有鲜花,没有笑容,只有大漠孤州和挡不住的烈阳。
我是被所有人厌恶的旱魃恶鬼,命运的弃儿。
梦中的温暖与美好,如同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浮云与空想似清泉洒落,我回到了现实。
我愧疚,不安,我一次又一次将仅有的灵力注入土地。
我晕倒了,没再做关于以前的梦,醒来也不是大漠,而是村民们愤恨的脸,我的面具早已不在,他们认出了我,他们手持锄头、镰刀、棍棒等简陋的武器,从村落中蜂拥而出,向着我的方向气势汹汹地冲来。他们的眼神中满是愤怒与仇恨,仿佛要将我碎尸万段才能解心头之恨。
妇女们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咒骂着我;孩子们也被大人们的情绪所感染,拿起小石子、泥块,跟在队伍后面,向我投掷,虽然力量微小,却也带着一丝决绝与愤恨。
面对愤怒的村民,我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们发泄心中的怒火。锄头砸在我的身上,泥土飞扬,却无法让我倒下;镰刀划过我的肌肤,鲜血淋漓,却无法让我有丝毫的怨言。村民们越聚越多,他们将我团团围住,仿佛要将我吞噬。
有人高喊着:“杀死旱魃,老天爷就会下雨!”这句话如同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棍棒如雨点般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愤怒与绝望的气息。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痛苦在身上肆虐。我知道,自己无法摆脱这一切的痛苦,也无法结束为天下带来的灾难。我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百姓们能够原谅我的无心之过,希望上天能够怜悯这片土地,降下甘霖,拯救苍生。
我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鲜血染红了荒野,我知道,我与百姓们本是一体,我的痛苦就是百姓的痛苦,我的命运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命运又跟我开了玩笑,我是不死之身。
我死了一次又一次,都没有成功离开世界,带来的痛苦却丝毫不减。
村民们也发现了这点,惊恐地逃走。
世界这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烈阳照在我的身上,寒冷却入了骨髓。
我又看到了沙葱。
“他们也是自私的,他们不知道你做的一切,”沙葱对我说。
我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真希望我能烂死在这个世界上。”
沙葱不理解我:“你真奇怪,我一直拼命也要活下去,你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把沙葱看做我的知己,虽然我们互不理解。
但有了它,我似乎并不孤独,它是我黑暗生命的唯一慰藉。
才在纷繁绚烂的梦境碎片上,我走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某一天,我突然对它说:“我从前是天女。”
沙葱似乎想到了我耗尽灵力为了救活庄稼的事:“你比天女更厉害。”
我对它笑了笑。
又一年大旱,我看到了来讨伐我的村民,百年光阴荏苒,赤水以北的村落历经沧桑,却依旧未能摆脱旱灾的阴影。我任由他们又一次将锋利的刀斧用在我的身上。
可我看到了沙葱,它在荒漠中独自绽放着生命的光彩,叶片翠绿而坚韧,仿佛是这片荒芜土地上的一抹希望。
我毫不犹豫地冲向沙葱,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它面前,试图用尽全力保护这株顽强的生命。
村民们被我的举动所惊愣,但很快又恢复了疯狂。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我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锄头砸在我的身上,泥土飞扬;镰刀划过我的肌肤,鲜血淋漓。我咬紧牙关,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拼尽全力抵挡着众人的攻击,只为了保护那株沙葱。
然而,命运的残酷却让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在一次猛烈的攻击中,一根锋利的木棍划破了我的防护,狠狠地砸在了沙葱的根部。沙葱的叶片瞬间失去了生机,变得枯黄干瘪,最终缓缓地倒在了地上,生命就此终结。
我害死了沙葱。
我就应该是孤独的,这似乎是注定的。
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了一位年迈的旅人,在沙漠中艰难跋涉。
他手中的水囊早已见底,嘴唇干裂,皮肤因缺水而变得粗糙,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他倚靠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旁,无力地闭上双眼,心中满是绝望,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
我手中提着一只精致的玉壶,壶中盛满了清澈甘甜的泉水。
我将玉壶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