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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周闻竹记事 ...

  •   我本名周闻竹,是雨华绣世家那个周。

      但是我母亲出身低微,有父亲一时兴起的恩宠时日子还算过得去,一旦他得了新欢,我与母亲便难以为继。

      十五岁那年,母亲郁郁而终。

      意识到只能靠自己才能在这深宫大院中活下来,我发奋图强,努力提升绣技,终于换的了父亲短暂的正视。

      我以为这偶来的青睐会成为未来过上好日子的重大转机,却没想到这是一切苦难的开始。

      没有母亲的庇佑,父亲那些三妻四妾连带着孩子伙同陷害我,将我远送溪宁。

      溪宁是个什么地方?一个娼妓丰富,孤儿遍地,处处留情的巨大的欲望都城,一个外人谈之色变,难掩羞耻的烟花之地。
      来此的女子无一幸免,都会成为男人的玩物。我亦是如此。

      刚来到扬绮墟,我满怀愤怒。我想回去,我想杀会周家,我要让所有陷害我的人付出血的代价。于是我的双耳双眼被严重蒙蔽,听不到周遭人的良言,抓住一个说要给我赎身的人便倾注所有,甚至不惜为他生下孩子。

      直到女儿出世,男人再也没有出现,我才缓过神来。

      “你看,早与你说了,男人没一个能靠得住的,收起你那不谙世事的单纯吧。”楚言坐在边上奚落,我不爱听。

      大姐秦厘是个温善的人,她年少在北地流浪,学了些不似中原的医术,虽然奇怪,但是确实帮着我隐秘地生下了孩子,此时她也温言安慰:“阿言,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闻竹,你可要想好,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子呀。”

      感受着秦厘的轻抚,我掩面恸哭,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风尘女子最忌生孩子,被驱逐也好,只是在溪宁这样的地方,我和孩子要怎么活下来?

      林倏越只比我大一点,她长得明艳动人,但是笑起来又让人觉得异常亲近,因此孩子很喜欢黏着她。她抱着孩子逗,似乎对我的困境完全不担心,笑言:“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万不得已,咱们一人给小竹凑点钱也能活着。”

      楚言抱臂不语,秦厘依旧忧心忡忡:“可是孩子这么小……”

      突然林倏越想到什么,她眼睛雪亮,对秦厘说:“大姐,我有主意了。”

      秦厘太了解林倏越了,“你别又想些离谱的……”

      “保证有用!”林倏越打断她,提议,“大姐,最近不是有个异域大夫说要赎你?”

      “他不行!”还没听林倏越的主意,秦厘就断然拒绝。

      “不是不是,大姐,不打他主意,你放心。我听说他之前曾经给羚锋军治病救伤,必然认识不少军爷。可否请他引荐一两个。”

      楚言来了兴趣:“你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怎么能叫坏主意。我想了两个方法,若是小竹还打算养这孩子,便找个有钱的军爷敲诈一笔,羚锋军刚刚大捷北上,将士们手里充足得很。若是……这孩子与我们无缘,不如让他们带出溪宁,找个人家给送了。”

      三人将目光看向周闻竹,后者垂头片刻,闷声:“我是,想养的。”

      林倏越笑嘻嘻抱着孩子往周闻竹身边凑,“看,多可爱,起个名字吧。”

      周闻竹看着襁褓中的女儿被逗得喜气洋洋的脸,悲从中来,半晌说:“纪止纯。”

      世道纷杂,希望以后你仍能笑得这样开心。

      于是四姐妹商量着如何行动,特意嘱咐底律琴找个有点权势的,别太穷了坑不出几枚铜板。

      结果这个实诚的乌胡人不负所望,把羚锋军的头头领来了。

      众人只以为这是个小将军,便想着用美人计让他稀里糊涂地掏点钱,只是周闻竹还未出月子,林倏越便主动请缨。

      行动前秦厘又开始絮叨:“阿越,你可一定要小心。哎呀,要是他没有多少钱怎么办?”

      林倏越不以为然,“那就多坑几个呗。”顺手的事。

      只是这双手再也没有顺出去,反而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那日林倏越为了“勾引”石山行,特意精心打扮一番,她本就生的漂亮,往日为了维持雅妓每每扮丑,生怕遭到侵犯,如今一打扮倒是能成为扬绮墟的头牌。她打了一把红伞站在林深露重的枫林中,如同秋天里一片飘下的红枫叶,娇艳欲滴,我见犹怜,料想石统领也是这样的想法。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日石山行是来此找底律琴商讨回光一事的。南洲灞渠一战,石山行不得已使用了一种名为回光的药,激发了战士的斗志,只是此药副作用太强,熬人心神。吃了药的将士们久久无法痊愈,石山行希望找到底律琴再配副药效大的解药,而且警告他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后来林倏越挤眉弄眼将石山行诓骗到扬绮墟中,极尽美人计谋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就是坐怀不乱,而且不掏钱讨好美人。林倏越中途出来找秦厘要了一种乌胡特制的香,迷药劲极猛,她自暴自弃地要让石山行尝尝苦头。

      苦头尝没尝到我未曾得知,恋爱的酸甜我倒是不日便感受到了。

      没过几日林倏越给我送来了几十两银子,说实话确实金额不小,但是林倏越却垂着头一脸歉疚。

      我还没说什么,楚言先出声质问:“就这些?这怎么够给闻竹赎身?”

      林倏越:“过几日还会有大老板来。只是我不能去了。”

      ?

      “我……心有所属了。”

      ??!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话在林倏越嘴里说出来,简直见鬼。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己的事情还没拾掇清楚,好姐妹也沦陷了。

      秦厘:“阿越,你糊涂啊!”

      “他会给我赎身的。”

      我扶额,屋内顿时沉默,可能林倏越也觉得情景过于相似,没有底气地说:“我不给他生孩子,先玩玩……”

      秦厘终究是年长几岁,及时将话题拉回来,说:“阿越你的事改日我再找你,你说过几日还会有大老板来,不如我去。”

      秦厘握住我的手,阵阵温暖传来,往后二十八载,每每忆起,不由在深宫中潸然泪下。

      我最终还是没有让秦厘去替我。我提前一天将孩子放在了扬绮墟外的一座破庙里,这里人多,孩子被领走的可能性大,走前我将自己绣着琴棋书画姐妹像的雨华绣放在襁褓中,留个念想。

      然后我顶着秦厘的名头会见了那个大老板。我不敢用自己的名号,墟中人人都知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但是我又不是单纯想坑他一笔钱,我想借着他的权势重回周家,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怀着激动的愤恨做好了得到自由和权势复仇的准备,一道圣旨将我彻底锁在了宫闱之中。

      没有人与我说过这个大老板竟是当今太子。

      也没有告诉过我此人竟也算得上深情。

      我不愿在宫中生活,但是我对这位太子亦是心生爱慕,同时又伴随着深深的担忧,种种复杂情绪罗列,日日忧心,他以为我是在宫中无聊,便给我两个解闷的法子。

      一个是照顾他的长子——刚出生母亲就去世的江承朗。我看到这孩子便想到自己命途多舛的女儿,不由得将这种虚伪的母爱投身到他身上。

      第二个是我结识了南山王妃。南山王妃是个温吞良善的人,南山王为人热络,尤其又孝心,皇帝卧榻全是他守在榻前照顾。只是人上了岁数,难以痊愈,南山王妃替着王爷忧心。

      我突然想到乌胡大夫底律琴,我想,若是通过南山王妃将底律琴召进宫来,那我岂不是也能见到阿姊,阿越了?我还可以打探一下小纯的情况……

      那时我只是自私自利地想着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决定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底律琴如期而来,却消瘦的不成样子,我找到机会见他,问他秦厘姐姐的情况,他却阖眸不言,流下眼泪。他说我进宫后,秦厘便失去了踪影,至今没有下落。

      我发了疯,想见阿越,问问她情况。底律琴却和我说,林倏越最近也不好过,羚锋军和穆家军杠上了,石山行疲于应付,穆家军绑架了阿越。

      我霎时火起,两军交锋,为何要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底律琴在行走中原精进医术时曾在泾关结识了颐安堂的袁医,一次信件往来我得知那信使竟曾经是穆家军的士兵。他自称叫郁行志,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但是他的兄弟中锋将军郁行远的名号响亮。于是我与他里应外合,说服太子整顿穆家军,救下了林倏越。

      可是我没想到太子就着这个机会铲除了穆家军,听说熊熊大火烧了三天,山上一片赤红,甚至改名为赤华山。除了年幼的二皇子残废着保全了一条命,其他人全军覆没。

      荣妃母族全灭,儿子半死不活,心如死灰,一腔愤怒全发泄在我身上,拉着我跳河同归于尽,好在被宫人及时救上来。只是我留下了终身的头疾。

      这是我活该的,只是荣妃没能熬过去,醒来后又服药自尽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本想依靠贵人复仇脱身,结果作茧自缚,将自己永久地困囚在了金丝笼中。

      我再也不敢爱太子殿下,每每心动都会带着深深的恐惧。

      而底律琴似乎也被我害惨了,自从进宫后他一直在乾康殿配药,南山王对此寄予了厚望,只是老皇帝着实是年岁已至。不知后来底律琴用了什么奇药,有那么一段时日,老皇帝竟真的回光返照般,身体矍铄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老皇帝一精神,就开始整顿羚锋军,太子殿下偶来我殿中,他说这是皇帝对他的警告,在塌前里外伺候的是南山王,这样的孝心必然打动了皇帝,甚至可能已经动了换太子的打算。

      我心中一惊,害怕地不敢再说话。因为底律琴是我引荐的,南山王受宠也有我一份责任。

      他捉住我的手,温柔地问我,这么长时间了,想不想见见我在扬绮墟的姐妹。我琢磨不透他想做什么,连声答应。

      只是我没有见到秦厘姐姐,也没见到阿越,甚至是楚言,我见到了石山行。

      那日石山行匆忙赶来,一看便是远道跋涉。

      他满面风尘难掩喜气,是刚过完孩子的百日宴。

      “你和阿越的孩子?”

      不是说就玩玩,怎么也步了我的后尘。

      石山行一愣,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是郁将军的孩子。”

      他说郁行远,我知道此人,为了救他,他弟弟特意在我这里得到先机将人困住,保下一条命,只是此人冥顽死心眼,一直不领情,郁行志一直在想法子怎么能让人老实点不把真相捅出去。想来这下有了孩子会收敛一些吧。

      我一时感慨,问:“叫什么名字?”

      “朝。”石山行说,“好名字吧?熠熠生辉的。”

      我敷衍着应和,却想着另一件事,“那你呢?什么时候给阿越名分?”

      石山行信誓旦旦,说近来羚锋军不太平,皇帝又有整军的想法,等安宁下来,就把阿越接来京城,到时候可以天天与我作伴。

      我心中一动,期盼了良久。只是再次见到石山行,是他的尸体被吊在宫门前示众,我发了狂,质问太子——很快是皇帝,只得到轻飘飘的四个字——谋逆逼宫。

      简直胡扯!

      羚锋军是太子嫡出的军队,没有比石山行更忠诚的将军。他有什么原因逼宫?谁逼宫会只带着十几号人马?

      更糟糕的是,太子还未登基,就命人摧毁了乾康殿,和南山王相关的人,殿里的大夫全遭到灭顶之灾——包括底律琴。

      我失去了理智,后来听下人说我找皇帝大闹一通,被当做头疾发作禁了足。我清醒后出了一身冷汗,庆幸皇帝没有直接处死我。可是还不如处死我,我都做了什么事,每次都是因为自己的私利,把事情引向不可挽回的毁灭性后果。

      女儿没了,扬绮墟被毁,其他三姐妹不见踪影,不知死活。穆家军全军覆没,底律琴没了,南山王死了,乾康殿里数十个家庭毁于一旦。

      我想杀了皇帝。

      第一次,我有这样荒诞的念想。

      于是我装作头疾反复,失去了记忆,在宫中养病两年,凭借着生下儿子复出,我太了解皇帝了,想要得到他的恩宠也十分简单,果不其然做了皇后。

      我找来使人身体衰退的熏香,日日点在皇帝宫中,上了年纪后他的身体果然一天天颓败下去。

      本以为他会这样提前病逝,没想到有一日他竟想到了当年乾康殿里先帝服过的药。

      我那时并不知回光是这样一种药,亦不知其中和羚锋军的关系,只以为这当真是个能救人的神药,毕竟先帝吃完确实有效。我不想让皇帝找到这样的药恢复,便主动揽下这个差事,以自己头疾为由,打算找几个废物草包随便溜达一趟算了。

      谁知命运兜兜转转,一别经年,竟又开起了玩笑。

      我承认,有许多次我可以直接与皇帝同归于尽,但是我依旧选择了这样的钝刀子剌人的方式暗杀皇帝,是因为我依旧有私心。

      我不敢,不敢放弃现在富贵的生活,不敢引爆宫变,不敢让小璟失去太子的位置。

      可是从我知道商会中出席了“周闻竹”开始,我突然意识到,那些隐没在无声中二十多年的仇恨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像是蛛网,不声不响中已经织就了网罗天地的陷阱。

      我见到了林停晚,他和阿越其实很像,但是这么多年在宫中我都不曾注意过他,如果为自己狡辩的话便是我确实不知道阿越还逃亡多年育有一子。但实际上迟来的掩护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也见到了阿纯。

      她的眼睛尤其像我,那双眸子看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当年欠下的债,是时候还上了。她穿着女人一辈子最隆重的喜服,可她的母亲却作为新郎的长辈落座。

      时间太仓促了,我想问问她为何嫁给江承朗,你真的喜欢容樾王吗?你真的能够承受权势平衡和深深的孤寂吗?

      江承朗是这些皇子中最像皇帝的。

      小璟就像当年的南山王。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让我的两个孩子都重蹈覆辙,再经轮回之苦。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进深渊。

      婚宴后我将自己锁在宫中,叫来小璟。

      “小璟,你想做皇帝吗?”

      他愣了片刻,摇摇头。这是预料中的答案,因为他曾经在无数次课业崩溃时、简牍看不懂时抱怨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皇帝。

      我哭了,抱住他说:“母后对不起你,母后不该逼你。”

      他有些慌神,忙问我怎么了。

      我说:“小璟,那以后不做皇帝了,你想做什么?”

      他认真思考后说:“我想去看看麦子长什么样。”

      我笑了,“那好,母后准了,母后也和你皇兄说好了,他若称王,不会为难你。但是去看之前,母后想让你做一件事。”
      ——“你能将玥然藏在母后的棺材中悄悄运送出去吗?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他看着我不说话,好半天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母后,要是我像皇兄一样争气是不是你就不会这样了?”

      我说不是,这是我早早欠下的债,如今才还上,已经是上天的仁慈。

      赴死之前我做了最后一件事,去偷偷约见了那个在大殿中自称秦厘但是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我相信她确实是秦厘姐姐。

      她说她恨我,这我知道,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害的她颠沛流离多年,爱人被困宫中残忍死去。我不敢说对不起,我只能以死谢罪。

      药效开始时我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是我们都没有惊讶,我知道不过一炷香我就会离开这个人世,在最后一刻我还是很好奇,我问她:“为什么要用乌术变成我的模样?”

      秦厘说:“这些年,我替你活着一遍。”

      我替你杀死了周家所有欺负你的人,替你继承了雨华锦,替你在宫墙外自由地活了一遍,尽管随时面临着危险胁迫。只是可惜,我最终也没能找到阿纯,只能收养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假装我们一直在平静快乐地生活。

      我笑了,眼角流出热泪,失去意识前,我记得自己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阿姊,我又梦到江南了。”

      一别二十八载,墟内万事浮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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