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4.
你的心可以用多大的声音呼唤,爱人,黑暗有多靠近你的胸口,
水流多么湍急,爱人,流过你濒死的手腕,
你的皮肤隐藏着多么惊人的热度,
像盐一样纯净,像死亡一样甘美,
黑夜中红色的月亮升起,
像你呼吸产生的磷火。
——DragonLance by Margret Weis &Tracy Hickman
***
汗阿哥接到西路的情报后当即决定开拔,兵部带着辄重先行一步于草地上扎营,自己则领主力一天后出发,企图给予噶尔丹威慑,为费扬古行军争取缓冲,为了弥补西路军的缺席,本应同马齐、佛伦轮戍紫禁城的阿兰泰也领兵出京,一路急行军,风尘仆仆地与东路的萨布素、穆泰将军计划会合于索约尔济山,带着君王发给他的口谕代为督促东路军加紧布置工事,防止噶尔丹再度东进突袭京畿。接着又有驿使带来京城发来的消息,只不过已是十天前的了,御驾出师前玄烨给了明谕“在京诸事,皇太子年长,可以办理。此次各部院衙门本章停其驰奏,凡事俱着皇太子听理。若重大紧要之事,着诸大臣会同议定,启奏皇太子。” 待到出宁夏城时不知怎的又担心起胤礽的安危,再发了口谕,回调了哈日沁、翁牛特旗兵补充禁旅八旗的力量,入京戍卫紫禁城。
***
天地茫茫,虚幻的城市远在天涯,时间和空间以一种无限的形式展开,他和嫲嬷,牵着马,慢慢走着走着。不知多少个日夜。走上一片赭色荒原。又不知多少个日夜,一个锈红色的巨大湖泊挡住了去路。两人仿佛着了魔,像没看到一样往前走。直到红色的湖水浸湿了大腿,才猛然惊醒。
君主睁开眼睛,依旧是大帐的毡顶和身上的皮褥子,这是他经常做的一个梦。在梦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隐隐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远在天边。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因此而不安,甚至还曾说给几个玩伴,但他讲出来的梦里绝对不会有嫲嬷或讷讷,而是换成了朋友之一的苏沫儿,不然会显得他很胆小,几个人绞尽脑汁地思考,没一会儿年龄最长的苏沫儿真的就开始讲起其他好玩的故事,有四十七个头的莽古斯,魔王的宝藏和白山上的女巫,又是追打一番,比赛谁吃点心吃得快,再等到打完布库,和雅尔甘、东亭、哈尔济兰去偷袭他们中最强壮的阿席熙,但阿席熙就像一只黄貂跟他们周旋,直到师傅过来领着他们去做功课。后来逐渐就习惯了这个怪诞的梦境,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开始变得毫无意义。
在星星还未完全落下、霜露结满了荒草的时候,君主身着绵甲出现在了宁夏城外,浓稠的乳白色雾气模糊了一行人的身躯,近臣们看到他肃然的面孔,也猜不透此时他内心的情绪。西路作为此次进攻的主力陷入困境,是大大的不利,但箭在弦上,错过时机,数年的经营和情报将作废,去茫茫大漠上捉噶尔丹,若失去了藩部的支持又不知是几时光景。但天生的勇气不会让他放弃这个冒险的机会,就像在梦里,他也无数次走进了那个红湖,未召集六部议事便已遣使、遣哨、整兵一气呵成。察合台汗国留下的余音似乎仍影响着今日的草原,漠北、漠南诸部与漠西蒙古之间的摩擦日益严重,因为绿洲的兴盛和商路的恢复,对于草地的争夺越来越激烈,大小玉滋的内乱和回部数十年来频繁的复仇和征战也让他们逐渐形成了不可融合的势力,这对于野心勃勃的霸主们来说是天赐的机遇。
此刻兵部带着辄重一夜之间也不过前进了三四十里。刚扎下营帐没多久,汗阿哥便带着中路大军赶到。
因为无法携带足够的炭柴,兵部的官员们和外面的士兵分散在几处篝火旁,马上就要入夜,最后的残阳仿佛天边的火焰,舔舐着焦黑的蓝色纸张。兵部郎中丰申额手里撑着册子,记录这一日来的所有例行公事,尚书坐在旁边出神,漠北草地动荡不安,牛羊价钱比不上关内,一头牛价值数两白银,羊稍逊……一斤牛肉五六十文,一斤羊肉七八十文……一石米六两白银,那一斤就是三十文贵了三倍不止,面粉三十余文一斤,糖……只是内地名义上一千文铜钱兑换一两白银,实际却1000-1800文才可兑换一两,黑市上更低,这段时间观察下来草地上铜钱的流通极为受限,铜币汇率不比南方的黑市……各处来的金银币倒是很多……伊桑阿想着一路上的交易,按汗阿哥的吩咐,要把回师时候的物资提前备下,从腰带上挂着的挎包里去找竹笔,翻了半天,两个兵部员外郎和笔帖式本来一唱一记,在对草地贸易的开销,也被吸引过去,后来干脆把牛皮囊翻了过来,里面掉出一堆零碎的小东西,有黄铜扳指、装着油脂的桦皮筒、几枚玉滋和奥斯曼的银币、草地上捡的三根长羽毛、没吃完的瓜子、河里捡来的白玛瑙、一团羊毛线、几张草纸,摇一摇,甚至还掉出来一只取暖的壁虎。
“唉……”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叹息,幕色里几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他背后,吓得他们急忙跳起来,刚想行礼,被拦住了,旁边的梁九功和女官舒舒怀里抱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只鹌鹑和黑狗仔,一个劲儿递眼色,他局促地说,“啊,王耶——大人——怎么来了?”
玄烨一行几人同旗营的士兵一样穿着羊皮衬里缝的青黑色袍子,戴着风帽,坐到他身边,随手捡起地上的炭笔,递给属下,“……还是——大人——眼神好……” 君主点点头,“再经过草原集市,把能买的物资都买下吧,沿途修仓,大军回营还需要粮草……”
几个人喏了,依旧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却各怀心思。战争进行到此时极为尴尬,而胜负还难以预料。这算是一种预示吗,但这个预示太过中性,无法推测汗阿哥此刻的判断,玄烨就坐在他们边上拨弄着篝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几日一直紧紧跟在六部官员后面盯着,屡屡强调要现在准备班师回朝的物资,以便路上使用,甚至亲自去集市上买骆驼,也不知道怎么忽悠的那些民人回来就近采石和修筑工事仓库。挖草地采石是牧民的大忌,他不知道附近的采石场是什么样的,只觉得队伍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心乱如麻,旗人拎着斧子,走进营地旁的树林,伊桑阿觉得内心有一种隐隐的惶恐,想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去砍一棵小树,没想到第一下斧子就飞了出去,那种暴躁的情绪随着手臂的运动就这样突然发泄了出来。他焦躁且锲而不舍地寻找,待到寻回自己的斧头,天色竟已经出现一丝光亮,他再挥动一下,整棵树竟纵向裂开,原来是外表完好而内部已经被虫子蛀空。后面一个人沙哑地“哎呦”叫了一声,是回部的明克,汗阿哥在宁夏城招募的准噶尔的藩兵,在武库清吏司任职,也兼做兵部的侍卫。“大人一个人,我跟来看看。”此刻的草地会让人自发地忽视一些繁文缛节,两个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突然拍了拍长官的肩膀,吓了旗人一跳,“……你这忧愁看着比草地上的雾还浓。”明克跟着长官站在这棵裂开的柳树下,心情都有一些复杂,对于生活在森林和草地上的人来说,这看起来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其实中路的情况并不轻松,汗阿哥收到费扬古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六、七日,为了完成对噶尔丹的主力的围剿,不得已在克鲁伦河扎营整顿等待西路军像克鲁伦河上游的挺进,故而遣使羁縻噶尔丹为西路争取时间。博霁、孙思克领命往肃州与阿南达、巴图尔济农一道,以肃州为据点,继续探听噶尔丹的消息。
八日后使者从丹济拉处返回,算是摸清了噶尔丹的营帐所在。几日后哨探回报噶尔丹带着近卫撤退的消息,作为中路统帅的汗阿哥当下决定拔营追赶,天赐良机,此番之后不复有与战之期,但追之为急,立即重排了阵型,八旗前锋营由他带领,骁骑营居后,汉军旗火枪兵、轻炮位、满蒙八旗火枪兵依次形成侧翼跟随,后方是护军火枪营;将重炮留在了察汗布拉克的草地上,绿营居中、殿后,拱卫三旗大臣、满蒙勋贵和六部官员的队伍,缓缓跟随。行进不过半日,汗阿哥便觉得若带步兵追赶,敌皆乘骑,必然追不上,便不顾劝阻,点了自己亲率的前锋营和侧翼的满、汉军旗火枪营和骁骑营追袭,部分扎萨克王爷们和六部官员也骑马列队在后,三日奔袭了六百余里,抵达托诺山绥尔哈图。但噶尔丹速度更快,抛弃了所有轻重火炮,哨探回报至少还有六百余里才能追上准噶尔的骑兵。
在难得的休息时刻,同之前一样,汗阿哥和旗兵们又进入了一天只吃一餐的境遇,将牲畜的粪便收集起来混合上一点柴炭生活,水要很长时间才能烧热,急行军的时间也仅够生一次火,将荞麦或各种混合面粉拿热水或热茶烫一下,便半生不熟的吃了,有肉干、奶疙瘩、酥油饼掰几块分了都是难得的美餐,还要留出一部分塞给自己的狗和马,这并是刻意为之,而是行军和旅行者在大部分时间的常态,裹着袍子躺在潮湿或干燥的草地上,或者躺在缥缈的细雨和突降的暴雨中,看着闪电照亮的瞬间将军们身上的热气从彼此的衣甲下蒸腾出来,猎犬将身体蹭到主人身边发出哼哼声,直至清晨的白霜和骤雪凝冻在发梢和眉毛。玄烨在雨幕中闭上眼睛,这对于曾经的满洲人来说都不是最艰难的时刻,在更遥远的回忆中,北方吹来的疾风穿过故土的松林,高大的树木以不断落叶的方式抵抗着严寒,黑色的深水和更黑的夜,比草地上更加寂静的雪花,那些踩着雪板翻山越岭,数天不眠不休的时刻。他站起来,行走在托诺山南麓的怀抱中,路过聚在一起取暖休息的马匹,一人三乘倒还可以满足,四乘就勉强了,君主逡巡着这些旗兵挂满风霜的面孔,他们的眼睛像是冷却的熔岩,视之若火,熄至则黑,多年的经验告诉玄烨,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坐在奶白的浓雾中,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不论结局会把他们的生命带往何处。
两三刻后,玄烨命马思喀将军带五千余轻骑继续追击,看着兵部重新检查每一门轻型火炮,交给马思喀一部分西进追赶;自己则带余下旗兵和火器,沿途挖井储水、取调归降的准噶尔和喀尔喀民人,他叫来胤禔,令其返程迎中路后续的粮草,又命伊桑阿带着队伍中现有的粮草,用骡马、骆驼驮了,弃车而行,马上出发解救西路的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