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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化解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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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最后一节正课结束,距晚自习开始还有一个小时的大课间,时间够用。余温洐离开教室,先去操场找池迟。
秋初,临近放学时,户外已经变得很凉快。一大片云卧在空中,悠悠然、飘飘然,深浅不一,不断变幻着,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显露出安适的模样。
余温洐走出教学楼,楼前的视野很开阔。他抬头看着天空,举起手,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围出一个长方形,像取景框一样放在眼前,将慵懒的云框在指围间。他闭起右眼欣赏了一会儿,片刻后就将手放下来,跑着去操场找鬼。
现在天色不早了,来看孩子的鬼魂们都陆陆续续地消失了。余温洐在学校里已经基本上见不到鬼魂了。
余温洐跑到操场,四处望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余,这里。”
池迟还在那棵树下站着,余温洐跑过去,有些气喘地说:“你还在这里啊,这一天你没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池迟温和地笑着,说:“我曾经来过你们学校,到处转遍了,只不过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在这里读书呢。我也有点怯于面见周语,就一直在操场这边,看看现在的学生们上体育课。跟我们那时候比起来,着实是变化巨大啊……”
池迟平淡的语音,让余温洐一下感觉到了世事变迁的沉重。他点点头,认真地说:“是啊,多少岁月过去了,变化还是很大的。许多人们的努力,让一切都在变好的。”
停顿了几秒,余温洐突然一拍大腿,说:“对了,事情办妥了!我们快走吧,现在就去找周语。”
“好,我们走吧。”
余温洐将池迟带到民乐社团教室门口,正好看到苏薛易带着拎着黑色大琴包的周语走过来。
余温洐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苏薛易招招手,周语轻轻微笑着,也和他招招手。
周语如上一世一样,有些冷然,文雅的书生气十分浓厚。也许因为这一世健康状况良好,并没有给人感觉很文弱,反而感觉开朗许多。
余温洐偷偷瞄了一眼池迟,发现他表情无异,还是一副温良的样子。但余温洐能看出来,在他平静的脸上,眼神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温柔,仿佛盛着一汪水般缠绵。
池迟低语喃喃:“他……还是那副样子啊。”
“嗨余温洐!我听苏薛易说了,你爷爷喜欢听评弹,所以你想为他的生日准备个小惊喜礼物。”周语镜片后的眼睛笑眯眯地说,“举手之劳,我愿意来帮你录个视频。最近我们社团在排练曲目,我正好带着琴,就来了。”
余温洐震惊地看着苏薛易,心中费解:我这怎么就多了个爷爷?要是池迟是我爷爷,我还用得着每次物理考试前都拜一拜牛顿?
苏薛易冲他挑挑眉,示意不要露馅了。余温洐反应过来,立刻说:“啊……是的,真是麻烦你了,耽误你吃饭时间了。”
“没事的,吃饭也用不了多久时间,晚去我还不用排队了呢。”周语拿出钥匙,打开教室门走了进去。余温洐趁机悄声问苏薛易:“你找老师申请手机了吗?我可没带。”
他们学校管理手机非常严格,严苛到了变态的程度。每个人每天早上到学校必须交手机,然后晚上回家再拿,住宿生就只能周一交周五拿。上交的手机会被老师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如无特殊申请是不能明面上用手机的,否则被发现了就会没收手机,短则一个月,长则一学期,所以很少有同学为了玩手机铤而走险。
“放心,做好事帮到底。我找班主任要了,你用我手机就好了。”说完,把自己手机递给余温洐。
余温洐拍了拍他的肩:“真是我靠谱的苏大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苏薛易反手拍了拍余温洐的头:“大可不必,以身相许就好。”
“去你的,我还要找你嫂子呢。许给你了,给她什么?”
苏薛易笑而不语,静静盯着余温洐。
余温洐被他看得莫名紧张,心里发毛,于是快步走进了民乐教室。
周语将琴包小心放在地上,搬来三张椅子。他打开琴包,先取出琵琶指甲戴上,后从包里拿出一把素色琵琶。
他抱起琵琶坐在椅子上,装上调音器,熟练地调着琴。余温洐和苏薛易也走过来坐在周语对面的另外两张空椅子上。
余温洐看着池迟一直紧跟在周语身边,一直用热烈的目光追随着周语。其间池迟没有再说任何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幽深的爱意在暗中滋生——而这里只有一个真正的见证者与知情者,余温洐不由得替他产生一丝感伤。
余温洐不由得对周语说:“那个,我可以再搬把椅子放在这边吗?”
周语停下手,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这里不就三个人吗,再搬一把做什么?”
余温洐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他思索三秒后,看着周语的眼睛,真诚地说:
“我其实想让我爷爷也来听现场,这样比较有感觉,但是这不太可能。所以我想再搬把椅子来,四舍五入,当作爷爷也来听了。到时候我就可以跟他说,我给您在现场留了一个位置,配着这个视频,您就权当观看了live版的单档评弹了。”
余温洐咂咂嘴,“我觉得那样我爷爷会更高兴,觉得我这个大孝孙惦记着他。毕竟老人家比较好骗,不是,好哄。”
苏薛易忍俊不禁,捂住脸无声地狂笑,肩膀哆嗦着。
周语听得一脸懵,哭笑不得,但也是同意了。余温洐就又拉来一张椅子放在旁边,池迟走过来坐下,笑着说:“谢谢你小余,为我这个好骗又好哄的老人家周到考虑。”
余温洐的脸瞬间尴尬微红,捂住嘴悄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给你要张椅子随便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一点都不显老,真的!”
池迟笑着说,“我知道的,小余你真有意思,难怪你这个姓苏的同学……”然后,他想到什么,又噤了声,一脸意味深长,后又继续把视线投向周语。
余温洐满头黑线,又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也闭嘴了。
周语调好了琴,问余温洐:“你爷爷喜欢听什么曲子?我会表演的不多,《秦淮景》可以吗?”
余温洐悄悄向旁边投去疑问的眼神,池迟冲他点点头,温和的笑意很明显,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池迟自己心里知道,这首曲子,正是周语为池迟演奏的第一首曲子。
余温洐对周语说:“嗯,可以的,他很喜欢这个曲子。”说罢,他点开手机相机,准备录像。虽然只是借口,但也要认真地装模作样一下。
周语示意明白,抱好琵琶,调整了姿势。他还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手势就位,开始演奏。
周语投入地表演,不因为只是给一个“老头子”听而含糊半分实力。他还是用正常男声演唱,虽与那时比略显青涩,但嗓音还是那样慵懒柔和,温婉与风雅完美地结合,声音洗礼着听众的心灵。他灵动活泼的琵琶音配合着唱段里的吴侬软语,一下一下抚摸着众人的耳膜。
连苏余不懂评弹的两人也有些听得沉醉,仿佛身临其境,来到锦绣江南,目睹缓缓流的秦淮、堂阔宇深的瞻园、水涟涟的白鹭洲……
周语的评弹曲,再一次唱进了池迟的心里,池迟闭起了双眼。
不可抑制地,池迟又回想起了那年:初见时,茶楼窗边的微风拂过他的发梢,牵起了他的笑容。初试情味的自己便无法自拔地沉湎于此,没想到,一沉一生,真是可怕。
从不明不白开始,周语就被自己铭刻在了眼睛里,自己就这样草率却认真地认定了眼前人。
而年载悠悠,这就自己是最后一次听周语唱评弹了。曲终人终究散去,离开交汇点各自奔走、渐行渐远。这也算是有完满的结局了罢?池迟心想。
池迟全神贯注地聆听,面上无一分痛苦,满是释然与幸福的微笑,不知不觉里一滴清泪划过虚无的脸颊。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余温洐再次按下录制键结束视频,放下手机给周语热情鼓掌,大力夸赞道:“太牛了吧你!我听得浑身舒坦!”苏薛易也跟着附和掌声,喝了彩。看不见的,池迟也在鼓着掌。
周语大大方方地抱着琴起身小鞠躬,后说道:“我这次来不及找三弦来,效果可能比双档差一点。不过,感谢你们两位,哦不,是三位的聆听,谢谢欣赏。”
池迟在泛滥的情绪下,站起身走向周语。面对着周语,池迟注视着他,右手抚上周语的脸颊,珍视地触碰,宛若两世都没有如此亲密过。池迟不期望回应,即使失望于看不到眼中倒影。他只是想再仔细看看他,如此便再无奢求。
蓦然地,周语像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视线恰好与池迟相接,他呆呆地直视着。周语透过镜片,隐约发现空气中的波动,看到了一个薄如蚕纱的影象——是一位高挑的男人,有些眼熟,像梦里的……
“……池迟?”
自己的名字意外出现在周语口中,如一道惊雷在耳中炸响。池迟难以置信,双手颤抖起来。
余温洐倒是很兴奋,赶忙向周语眼前挥手。周语回过神来,赧然地朝他笑了笑,蹲下身来把琵琶放回琴包里。
余温洐哪会错过这个重要时刻,直接问道:“你刚刚……是在叫谁的名字吗?是谁啊。”
“我最近梦多,休息不好,白天老是迷迷瞪瞪的。刚刚也是魔怔了一下,因为我以为看到了梦里见过的一个人,就是叫池迟这个名字。”周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天天课那么多作业那么多,脑子都快当机了,我已经出现幻觉了……”
“说不定你没出现幻觉呢?他就是以鬼魂的形式在你面前晃悠呢,你不想跟他说说话吗?人家都特意来找你了!”余温洐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你真幽默,世界上哪有鬼啊……牛顿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你了!”周语边笑边摘手上甲片,“要有机会见见他,我倒是真的挺乐意和他聊聊天的。我梦里和他聊得可好了,什么都能说一块去,伯牙和子期也就不过如此吧?”
语毕,周语又会想起池迟的样貌,有些蠢蠢欲动,他感到一丝腼腆。
池迟一直在周语旁边,脉脉注视着他,静静地听他说话。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剩下几分意外之喜。“你还记得我呀?”池迟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说道。
一直沉默的苏薛易这时候看了看表,提醒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上晚自习前还要留时间吃饭,咱们尽快去食堂吧。周语,这次辛苦你了。”
“谢谢你了,真的是帮了我大忙。”余温洐也说道。
“没事,小事一桩。”周语将琵琶指甲放进琴包里,几个人站起身把椅子放回原处,走出了教室。
周语锁上门,背着琴包说:“我先走一步,我朋友让我完事去食堂找他。”
“嗯,回见。”余温洐和苏薛易并肩朝周语挥了挥手。
周语也挥挥手,眼睛向四处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转身走了。
看着周语远去的背影,池迟也挥挥手,缓缓地说:“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周语。”
余温洐看到周语下楼,消失在视野里后,转身问池迟:“你现在执念消除了吗?”
“嗯,我心愿已了,灵魂得到解脱。我现在准备去进行轮回转世了,我也终于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池迟笑着说,“谢谢你,小余,还有你的苏同学。”
“能帮到你就好,我很高兴。我还因此难得结识了一位物理大佬呢!”
余温洐看着池迟寻常的温和神色,为他感到惋惜,忍不住和他说:“池先生,虽然我说这话有些苍白,但我相信事在人为,一切或许会有更好地发展的!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池迟听后,对余温洐展露了温柔的笑容,真挚地说:“但愿如此,那便借你吉言。”
临走,池迟最后说:“我要走了。不要忘记我失败的前例,小余,莫待语迟再言出啊。”
池迟神秘地补充,“记得将这句话转告你那位苏同学。”
余温洐似懂非懂地答应了。
随后,池迟绅士地向余温洐脱帽欠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