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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蝉鸣与冰镇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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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外的蝉鸣声黏稠得像融化的麦芽糖,在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里缓缓流淌。林小满站在梧桐树荫下数到第七片旋转坠落的枯叶时,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那个白衬衫男人第三次出现在街角二手书店的橱窗前。他修长的手指正抚过《追忆似水年华》的烫金书脊,腕骨上靛青色的颜料渍在阳光下泛着冷釉般的光泽,像件刚出土的唐三彩。
暴雨是在《聂鲁达诗选》坠落时倾盆而下的。
林小满冲进"拾光书屋"的瞬间,帆布包甩出的水珠在古籍区的防尘罩上炸开星星点点的银河。她踉跄着撞向陈列架,眼看着那本诗集就要亲吻地砖上蜿蜒的水痕。
"小心。"
低沉的男声裹挟着雪松香漫过耳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抢先截住了坠落的书。水珠顺着男人微卷的袖口滑落,在他脚边洇出深色的花。
"这是我先看到的!"她抬头,正撞进一片暮色般的瞳孔。那双眼睛让她想起父亲收藏的宋代曜变天目盏,幽蓝的釉色里浮着细碎的金斑。
男人晃了晃夹在指间的收银小票,冰镇汽水瓶身凝结的水珠随着动作滚落柜台:"很遗憾,林小姐。"他精准念出她胸牌上的名字,"文明社会讲究先来后到。"
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旋转,搅动着油墨与陈皮混杂的气息。林小满注意到他右胸口袋别着的素描铅笔,笔杆上敦煌飞天的朱砂色已经斑驳。这让她想起上周在主编办公室看到的拍卖图录——那些流落海外的敦煌绢画,也是这般褪了色的惊心动魄。
"让让。"
薄荷绿伞尖戳上她的小腿肚,举着《时间简史》的老头从两人之间挤过。林小满趁机抓起手边的书:"那我要这本!"直到结账时才看清封皮——霍金的黑洞理论正对着收银员狐疑的眼神冷笑。
雨帘在橱窗上蜿蜒成河,将街景扭曲成莫高窟壁画上晕染的色块。林小满蜷进墙角褪色的藤椅,看着水珠在男人肩头织就透明的袈裟。他整理牛皮纸包的动作像在对待易碎的出土陶器,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您的书。"
泛黄的扉页突然递到眼前,矿物颜料勾勒的九色鹿正低头啜饮月色。林小满的指尖触到粗粝的纸张,恍惚看见十四岁那年的夏令营——父亲举着望远镜指向榆林窟的藻井:"看那些历经千年的色彩,它们比我们的记忆更永恒。"
汽水瓶在她掌心渗出细密的汗,如同那个暴雨夜父亲手机屏幕上不断扩大的血泊。
男人转身时衬衫后摆沾着片枯叶,林小满盯着那片摇晃的焦褐色,直到它消失在雨幕中。玻璃门开合的瞬间,穿堂风掀起古籍区的防尘罩,露出半张泛黄的借阅卡——"顾怀舟,1999年7月5日借阅《敦煌石窟供养人研究》"。
公交站牌的金属边框在雷声中震颤,林小满翻开那本《时间简史》。一张泛黄的笔记纸飘然坠落,钢笔字凌厉如刀刻:
"莫高窟第217窟青绿颜料层剥离方案:
3%羟乙基纤维素溶液预软化 →参照1999年苏棠改良公式
注意事项:禁止使用乙醇(见苏棠事故报告第28页)"
雨滴在"苏棠"二字上晕开墨花,她突然想起男人腕间的颜料渍——那抹靛青,分明是敦煌壁画常用的青金石色。
电话亭的暖黄灯光将街道切成两半。顾怀舟立在玻璃后,烟头的红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林小满望着这个陌生人的剪影,惊觉他的站姿与父亲书房照片里的青年学者如出一辙。那是2008年《敦煌研究》的封面人物,父亲用红笔在简介处重重画圈:"顾长风,榆林窟修复项目负责人,7月15日因车祸殉职。"
雨伞"啪"地落地,泛着冷光的屏幕显示着刚搜索到的词条:"顾怀舟,顾长风之子,古壁画修复师,因2015年苏北汉墓修复争议被停职......"
便利店暖光泼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林小满撞开玻璃门时,风铃正奏响肖邦的《雨滴》。男人站在冷藏柜前,后颈发梢还沾着莫高窟的沙。他拿起两瓶橘子汽水,腕间的医用胶布渗出淡红:"喝冰镇的容易胃疼。"
"你认识顾长风吗?"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尖锐。
汽水瓶在柜台滚动的声音突然凝滞,男人的瞳孔泛起釉裂般的细纹:"他是我父亲。"玻璃门外闪过车灯的光束,将他的影子钉在1999年的夏天——那个父亲再也没有回来的雨季。
林小满在末班车上翻开《聂鲁达诗选》,夹层里的照片割破指尖。1999年的敦煌烈日下,少年顾怀舟与耳垂带痣的少女并肩而立,照片背面字迹被岁月蛀出虫洞:
"壁画千年不腐,人心十年已朽。——苏棠 2009.6.12"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苏棠"二字上晕开血色。她忽然读懂男人凝视诗集时的眼神——那不是对文字的眷恋,而是在打捞溺亡在时光长河里的倒影。
车窗外,薄荷绿雨伞在便利店门口缓慢旋转,伞骨折射出冷冽的金属光泽。顾怀舟望着公交车远去的尾灯,将沾着林小满指纹的汽水瓶放进证物袋。防风打火机舔舐过照片边缘时,他对着蓝牙耳机低语:"目标已接触,'敦煌之眼'计划启动。"
燃烧的灰烬中,少女耳垂的朱砂痣化作一滴血,坠入二十年前的暴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