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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二章·苍梧之野·野鸡 ...

  •   尽管被绑在日晷上,月夕仍艰难地说道:“停止你们蛟族可笑的鬼话吧,你们砍断了通天神树,切断了天地联通,让九州堕落为地狱,现在竟还敢跑来用如此邪恶残忍的手段伤害我凰族族女!诅咒我凰族勇士!

      “重和黎两位先祖勇士,负责守卫上天和下地的入口。然而两千年前,鬼发残忍地斩杀了重和黎,然后砍断了通天神树。

      “但你们只能砍断,却无法彻底杀死神树。为了防止神树重新长向天空,你们用大祭诅咒重和黎,并使用厌胜之术腐蚀神树。为此,你们不惜杀害无辜,草菅人命。”

      莲生厉声道:“是你们凰族独占神树在先,简直欺人太甚!”

      月夕看着莲生:“你也相信这套说辞吗?”

      “说辞?这是真理!”莲生斩钉截铁说道。

      月夕不禁发问:“为什么在池塘边要替我挡蛇?如果你只是为了来杀我的话?”

      “因为我一个人打不过嬴月灼,所以只好施点苦肉计了。”莲生抬头仰视着被绑在日晷上的月夕,“倒是你,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金乌神女教的人了吧,为什么不戳穿我?”

      “我想你有你的难处。”月夕轻声道,“我想帮助你。”

      莲生闻言冷哼一声。

      朱进男指了指探灵针:“莲生祭司,动手吧——为真龙献上祭品发自灵魂的痛楚!”

      莲生闭上眼,双手捏了个诀,轻声念起一串咒语。

      月夕只觉得刹那间灵台剧痛,有什么在突破她的心神屏障,强行想要闯入她的灵台。

      她面前的探灵针从纹丝不动,渐渐变得左右摇晃起来。起初晃幅很小,随即越来越大。

      “啊——”灵台遭受剧痛,月夕无法自控地惊叫起来,她的神识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长满尖刺的手攫住,肆意揉捏。

      “放开月夕!”月灼双眼充血,“莲生!你救救她!你救救月夕!你不是很欣赏月夕的吗?你不要伤害她!”然而下一刻她嘴里被塞进一块烂布,只能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救她?”莲生蓦然笑出声来,“救下她让她和你成家是吗?何必等到两年以后呢,今日我就把你们两个送下黄泉,你们大可以去那里成家!”

      她的目光转向月夕,此时月夕发丝散乱,脸庞因为剧痛而汗流涔涔。

      她的心曾经被这个女人扰乱过,她甚至曾有一瞬间想过放走她。当她走出院子的时候,她是真的想回来禀报说找不到月夕、另找一个祭品算了的。一个谎言,就能换月夕活下来。哪怕要为此受罚,她也认了。

      然而偏偏那个时候,那个嬴月灼又出现了,她说她和月夕是最好的朋友,她说她和月夕要一起成家。她和她相遇得太晚了,晚到她不可能挑战另一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那就把她们一起都杀了吧。

      她得不到的,谁都不要想得到!

      莲生走到月夕面前,用手捏住月夕的下颌,分出一丝神识,径直探进了因为剧痛而无暇防御的月夕的灵台之中。

      她要翻出她所有深藏心底的痛苦回忆,她要让她痛到灵台崩裂,她要毁掉她的每一丝灵力。

      既然明月不独照她,她便砸碎这轮明月!

      强闯进入月夕灵台的第一眼,莲生看到了一片蜿蜒的河面。

      月夕出生在临湘城西数百里的涟水边,娘亲、姨姨和嫁嫁都是植婠。蛟族管这种职业叫“农民”,但对凰族来说,能和土地里的植物对话从而收获庄稼食物的植婠是最值得敬重的人群之一,在凰族享有很高的声望。

      月夕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其她人不一样是四岁那年的春天,她被娘亲带到田埂边,植婠家的孩子都这样,大人们在一旁劳作,捎带着看顾她们,于是田埂间就成了她们的游乐场。

      但月夕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她没有光着脚在柔软的土地里奔跑撒欢,也没有到处去摘野花摘果子,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田边,一坐就是半天。直到她娘忙完过来接她,才惊讶地发现她身边那些自己刚刚插下去的禾苗竟然已经拔节。离月夕较远的那一片禾苗仍然是幼嫩的青苗,而靠近月夕的这几株稻苗竟然已开始抽穗!

      “我没有摸它们……我只是一直看着它们。”看到娘亲瞪大的双眼,小月夕小声说道。

      娘亲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姥天娘哎,不得了了,我们家出了个祭司苗子!”

      娘亲和嫁嫁种了一辈子庄稼,最是明白保护种子、不要过度使用土壤的重要性。她们叮嘱小月夕要爱惜自己的灵力,不要随意滥用,从来不许月夕使用灵力帮她们省劲,哪怕月夕轻易可以将水桶灌满、将稻谷催熟。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有一年下冰雹的时候,月夕偷偷在田地上方张开了一面虹盾,没让雹子把庄稼砸坏。尽管整个过程没被发现,但娘亲一看自家田里那整整齐齐的稻谷和四处狼藉形成的鲜明反差,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她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娘亲从哪里找来的门路,六岁那年,月夕被一个姓苍舒的院长带走,进入了万海学城察心学院。然后认识了月灼。两个性情截然相反的孩子,倒是意外结成了十年好友。

      看到这里,莲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下一秒,画面晃动,月夕的灵台中出现了一个雨天。

      雷声轰隆隆,五岁的小月夕从梦中惊醒,带着哭腔跑到小姨的房间。

      小姨坐起来,立刻张开被子让她钻进来,紧紧抱住她:“别怕,是雷母娘娘在找调皮的小雨神呢。”

      “她们吵架了吗?”小月夕问道。

      “才不是。”小姨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是小雨神偷偷溜出去玩,被雷母追着打屁股。”

      小姨是月夕娘亲最小的妹妹,其实拢共也只比月夕大十岁。

      小月夕“扑哧”一声笑了,小姨顺势揉了揉她的头发,开始给她讲灵乳瓶的传说——

      “从前啊,有个装满爱意的宝瓶,它叫灵乳瓶,每个人出生时都能喝上一口,心里就不会觉得空。”这是小姨最喜欢的故事,她会不厌其烦地给小月夕讲了一遍又一遍。

      小姨的声音在雨声中轻轻回响,小月夕头埋在她怀里,渐渐安下心来。

      “莲生祭司,要加速啊,激发她的痛楚!”灵台外,朱进男催促的声音响起。

      “马上。”莲生应了一声,用神识加速翻查月夕的灵台。

      灵台中出现了一个村子。那年秋天丰收庆典,村里孩子可以上戏台唱歌换糖吃。

      月夕胆子很小,小姨在她身边半蹲下来,说:“你不是最喜欢唱‘哎嗨咿儿哟’了吗?小姨给你伴舞。”

      台下人声鼎沸,小姨不顾形象地拿起一把彩绸扇,跟着她比划着“咿儿哟”的节拍。小月夕哆嗦着走到台前,磕磕巴巴唱出她第一首完整的歌。

      唱完后,她脸红得像熟柿子,小姨却鼓掌叫好,还从糖罐里挑了块最大的,装进她兜里。

      那晚小月夕吃得满脸是糖,小姨在她耳边悄声说:“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孩,以后唱给更多人听,好不好?”

      莲生蹙眉,烦死人了,怎么全是这种甜腻腻的东西?这个人的一生中难道找不出什么痛楚吗?

      “这么恨我?”灵台中突然响起月夕虚弱的声音。

      “我只是奉命做事罢了。”莲生敛了敛思绪,冷淡道,“你们凰族人独占神树、妖言惑众,所以要杀你祭天。”

      月夕灵台中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噢,那是我看错了……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不准再说了!不准再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口!”莲生猛地逼近月夕的神识核心,“你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说着‘女人当然可以喜欢女人’,你居然敢在梦里……敢在我面前坦荡地——看我!拉我!碰我!你怎么敢啊。”

      莲生后退:“然后,你却又任凭嬴月灼对你搂搂抱抱。你怎么能这样?你既然要和她成家,又为什么要亲我……亲我的耳朵……”

      “这两件事之间……”月夕疑惑,“有什么关联吗……?”

      “没有关联??”莲生恼怒。

      月夕解释道:“我们凰族女子……以友缘成家,无论是血亲也罢、想亲的人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之间是否投契。”

      “呵,凰族女子果然放荡不堪。”莲生冷笑。

      月夕愈发不解:“哪里放荡?挑选成家之人,最重要的是彼此看见、彼此接纳,是否有姐妹姨姪血缘、是否想亲,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那……那你想亲嬴月灼吗?”莲生顿了顿问道。

      月夕摇头:“不想。”

      莲生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所以……你想亲的人只有我一个,对吗?”

      “倒也不是……”月夕思索了片刻,“我是看见了你想亲我,我第一次遇到,有些好奇,我以为那样会让你高兴……真要问起来的话,我大概不想亲你。”

      莲生面无表情:“好了,你可以去死了。”

      “莲生,我爱你,一如我爱月灼、爱苍舒院长、爱刘兴盛、爱黄明砚、爱石秀学士……我没有想亲你,丝毫不减损我爱你,我希望你过得快乐,我知道杀我祭天不是你的本意。”月夕诚恳地说道。

      “闭嘴吧,你这个疯言疯语的骗子。你甚至不想亲我,却大言不惭说你爱我。”莲生愈发被激怒,“你觉得我又丑、又跛、又古怪,所以你根本不想亲我,很好,算你诚实,我喜欢诚实的人。那就不要说什么爱我!”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又丑又跛又古怪……”月夕连忙解释。

      “不要再说了!”莲生一句也不愿多听,粗暴地在月夕的灵台中四处翻查,“你这一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吧……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会千百倍地让你知道!”

      莲生倏忽一愣。月夕的灵台中出现了一个黄昏。

      那天傍晚,夕阳很美。

      小月夕小心翼翼地捧着新买的风车,刚刚从集市回来,风车在她掌心轻轻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踩着门槛,一边跑一边喊:

      “小姨,你看我——”

      声音却猛地噎住。

      她抬起头,看到前院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幕,像是从梦中猛然跌进冰水:

      小姨吊在树枝上,整个人悬空着,脚尖微微晃动。她的面色苍白僵硬,双眼半睁,仿佛还在等她喊一声“你看我”。

      风车从小月夕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摔在青石板上,咯吱声戛然而止。

      周围一瞬变得寂静,再下一刻却又嘈杂起来——

      “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自缢啊?”

      “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北边来的不少这样的,她不是出生在蛟族吗?”

      “那边太苦了,这孩子的母亲不就……没想到她这么快也……唉……”

      “得到的爱太少了,不够活,人就会死……”

      这些声音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小月夕却什么都听不清了。她只是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树上的人。

      那个人曾经用身体为她挡雨、用掌心为她揉糖、用笑声给她唱歌。

      那个人现在却什么也不说了。

      很久以后,月夕才知道,小姨其实不是凰族人。她是北岸来的流民留下的孩子,出生在蛟族,后来被嫁嫁收养在这个家里,成了娘亲的妹妹。

      也许从出生起,小姨就是孤身一人,只不过她从来没有让月夕知道过那份孤独。

      再后来很多年,月夕一直在心里问一个问题:

      ——小姨为什么会自杀?

      ——人,为什么会想要死呢?

      直到她第一次听到“灵瓶裂”的故事,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生长在水源匮乏之地的小树,枝叶会变得扭曲以适应环境。人也一样,生长在爱意匮乏之地的小小人类,体内的神识经络会变得扭曲以适应环境,即使有朝一日逃离了匮乏之地,体内扭曲的神识经络已然成型,未必能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活得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条隐约的线。

      ——如果灵乳瓶没有碎呢?

      ——如果人类的灵魂母乳还足够丰盈呢?

      ——如果她能修好灵乳瓶呢?

      那么,那个始终笑着的人,会不会,还在风车转动的声音中,对她伸出手来?

      “成了!莲生祭司,成了!”灵台外传来朱进男喜不自禁的大笑声,甚至能直接听到探灵针的剧烈摆动声。

      莲生抽出神识,离开了月夕的灵台。她有些恍惚,眼前的探灵针疯狂摆荡,昭示着被行刑之人灵台深处的巨大痛苦。

      月夕脸色惨白,呼吸微弱,似乎已经无力睁开眼睛。

      “月夕,你还活着吗?”月灼好不容易吐掉嘴里的烂布,惊慌问道。

      “不愧是你啊,莲生祭司,总能激出人最深的痛楚。”朱进男志得意满道,“有了这份痛楚,我们马上就可以完成厌胜大典了。”

      莲生的目光却一动未动,在月夕灵台中看到的最后那一幕仿佛刻进了她的眼眸里,小月夕抱着小姨的尸体哭喊“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记忆中,谁也曾这样一遍遍哭喊过。

      是谁?

      好像是自己。

      “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剥皮制鼓了。”朱进男手中拿着一把尖刀,狂笑着走向被绑在日晷上的月夕。

      不要、不要。

      莲生有一瞬间心跳出了嗓子眼,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做也不能说。正清教有她倾尽一生追寻的真龙之道,有她付出了一切才得到的修行资格。无论她此刻多么不想看到眼前的被行刑人死去,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众人头顶突然掠过一片黑云——偌大的山谷之中,竟飞进来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

      那只野鸡从天而降,直直扑向朱进男,狠狠啄向他的眼睛。

      “蛇!有蛇!巨蟒!”

      那条黑蛇也不知何时游到山谷之间,正清教教众被吓得阵脚大乱。

      “练成武罗七式的人,也有被吊在树上的一天啊?”月灼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黄明砚?”月灼猛地回头,看到那个刚吵过架的师妹正贴在自己身后,“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隔壁山头抓兔子,碰巧看见了你。”黄明砚迅速割断月灼腕上的绳索,“你呢?嬴老大,在这有何贵干啊?”

      “我在这是为了送你一个英雌救美的机会。”月灼腕上绳索一松,便飞快冲向日晷,趁乱救下月夕就往外跑,“黄明砚,殿后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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