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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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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妻子,执起刀的那一瞬。
静室之内,千鹤拘谨地跪坐着,面前放了一杯已然凉透的茶。
昏黄的斜晖将院子的土地染上暮色,长草随风轻颤,悠长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一派静谧。
纸门没有悉数合拢,透入的光线并不刺眼,映在身上也感觉不到温度,由于屋顶的遮蔽,身后照不到光之处一片阴影覆盖。
入夏的傍晚仍有着暑意,即使如此,也比白日的炎热来得舒适。
只是千鹤对此并无所觉。
事实上,她几乎是出神了地盯着前方的茶杯,彷佛能看出一双手轻轻将之握住,然后对她温声道谢。
这种光景如今求之不可得,往日倒是体验过无数次,灯烛荧荧下,那人在案上将卷宗公文舒展开来,而她伺候于旁,隔一段时间便替着添上热茶。
直至月悬半空,家家户户都点起灯之时,室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她才似乎终于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久跪致使腿有些麻了,轻微的刺痒感由脚尖直传上来,但尚不至于站不起身。
她默默地将杯子收了起来,茶水因为动作轻颤而略微洒了出来。
捏着沾湿的袖子,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该重泡热茶了,好让那个人回来喝。
夜不能视,月光亦不足以照物,四周景物朦胧。
此情此景,一个人独处竟能感觉到丝丝凉气,千鹤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行走。
推开厨房的门,里头寂静无人,灶台桌几看得出经常使用的痕迹,维持着洁净整齐。
她重新烧了热水,再注入杯中将茶冲好。
回到房间时,她把茶杯放好,返身引了火将灯点上。
吸附灯油的棉芯很快地燃起火光,随着薰风一明一灭,她的脸也映得光暗不定。
黑暗的房间之中,只有一隅明亮,循着光线而来的,是火取虫。
一只接着一只地,绕着油灯飞舞。
夏夜里,受火光诱惑而聚集之飞蛾,没有遗憾、义无反顾地赴火。
翅羽沾火烧起,垂死挣扎,于光亮之中燃烧殆尽。
细微的鳞粉在以己身为媒介的火星之中飘散开来,反射着点点莹光。
曾有人叹息过,那身姿是蕴含着何等的信念和尊严,美丽而凛然。
──谁知生平愿,或见飞蛾自投火,心有戚戚焉。
千鹤骤然睁大了眼睛,心口一窒。说过这样的话的人,是……
“土方先生。”
话说出口后,就收不回来了,如同飞蛾扑火,火光熄寂后什么也不留下。
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逃避着呼喊那个名字,害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满心惊慌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去翻墙边矮柜。
赤红的旗帜,洁白者惟诚一字。
原本的底色上又染上了血迹,脏兮兮地令人不忍卒睹。
改组为甲阳镇抚队后,这面旗子已经没有迎风飘扬的机会,只是仍旧与其一同度过的风霜岁月,被收进了柜屉之中。
“土方先生、土方先生、土方先生……”
千鹤死死地揪着那面旗子,脸色苍白,像是焦急着,又彷佛极度地旁徨。
低低地、不断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
“土方先生。”
直至天际发白,她才终于攫着诚字旗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身边空荡荡地,凉凉的没有温度。
千鹤略一怔忪,想起了昨夜自己就这样睡去,没有回到卧房。
茶杯仍旧放在那里,没有被动过的迹象,茶是冷的。
土方先生没有回来。
旗子被紧紧攥在手中一整夜,已有些发皱了,她沉默地将其摊开,用掌心抚平。
她的动作很缓慢,也很专注。胸口规律地起伏着,呼吸平稳。
能够骗过自己的事情不多,尤其骗不长。
但只有这次,她告诉自己别太诚实。
甲州之战后不久,江户无血开城,三个月后开始了会津战争。
土方先生率领着残余的新选组员加入了旧幕府的海军,随着榎本武扬大人北渡。
经过十几日的攻城,土方先生拿下了五棱郭城,随后是松前城。
虾夷共和国立,他被任命为陆军奉行并,兼陆海军裁判局长与箱馆市中取缔。
只有他一个人,土方先生是、新选组最后一名残余的干部。
新选组已经不在了。
日子说不上好过,与新政府军似乎永无止尽的对战,便足以令人夜不安寝。
处理不完的公务堆积如山,不定时便要召开会议,也得为了公务拜会各个官员。
由于身兼数职,无论是军中或是其他职务,也都得亲力亲为。
土方先生的脸色一直很差,但腰背仍然挺得笔直,脸部的线条比以往更加冷硬坚定。
某个男人上门拜会,千鹤不认识他,但名讳却是听过的。
匆匆而来,满口敷衍的对话,尽到礼数和场面,却没有看千鹤的神色。
“我是为了传达大家的哀恸而来的。”男人神色严肃。
“事后等安定点,希望能替土方君立碑。”
在说什么呢……?
耳边传来那个男人细琐的叨念,话声逐渐清晰。
“土方君一直都是值得倚重的长才,可以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功不可没。”他这样说着。
立碑?
千鹤像是猛然惊觉般颤动了一下,然后由四肢末端开始发寒,向心口蔓延。
对了,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根本不敢置信罢了。
──土方先生已经不在了。
今天是传来土方死讯的第三天。
中枪身亡,从后方射来的子弹击中腹部落马,败于新式的西洋武器之下。
遗言是“对不起”。找不到遗体。
前日,通报消息的兵士对她说的话一句一句地浮现。
“请节哀。”
千鹤冷冷地注视着那个男人,幕臣,名存实亡的。败军之将。
面临了这样的局势,仍然虚荣地做足了派头。
“没有了他,你们又打算如何?”她差点问出口。
但她没有。
这人是土方先生的同僚,无论如何,都是一同支撑着这个国家的人。
一路奋战,不涉功过。
土方先生所希望着的,名义上也必须倚重这个人,还活着的,有权有势的人。
千鹤忽然笑了,浅浅地抿起唇角,却看不出笑意。
她说:“我曾经对土方先生这样说过,绝对不会离开他,尽我所能为他分忧,甚至能够牺牲生命。”
但是严格的土方先生,温柔的土方先生,对她说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自己却先离开了。
那人走了以后,千鹤仍出神着,动也不动地坐着。
眼睛平静无波,深沉得见不到底。
曾经听谁说过,面临太过残酷之事,往往会因巨大的震惊而无法接受,甚至转瞬间遗忘了,却编造出另一场幻觉作为欺瞒,如今自己遇到,也就是如此了。
知道土方的死讯之时,她一直没哭,总觉得那个人随时会回来。
她在屋檐下等,等不到,就去邸门旁探望。
入夜了便回到屋里继续等,不敢好好休息,怕一睡下就错过了。
除了土方先生何时回来的想法外,脑海一片空白。
直到最后,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刻,她终于无法自欺欺人。
终于想起来,自己遗忘了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终于哭了。
嚎啕着,大哭了一场。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与哭喊。
然后擦干眼泪,站起来,就像是从来没哭过一样。
千鹤感觉自己在一夕间成长了。
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了的缘故。
有很多必须面对的事情,有很多……一旦知道了,就无法逃避的事情。
即使是自己想要成为谁的支柱,都已经做不到。
至于称谓什么的又如何呢,她在乎的并不是那样的东西。
她是土方先生的妻子。
又过了两日。
傍晚时刻有人前来告知,投降的流言四起,在外传得很快。
说是听闻深得人心的将领身亡的消息,军心动摇。
又说战事紧迫,虾夷军节节败退。
眼看就要防守不住,不若降伏了,兴许能保一城百姓兵士。
各种说法纷纭。
来人是大鸟圭介,由于职务相辅之故,平日里与土方先生来往也较多。
自己能随船北渡,也多亏了眼前之人。
只是在先前军资捉襟见肘之时,大鸟大人曾经提出了征收战争献金的议案,被土方先生严正地否决。
难得会见到如此激昂强硬的土方先生,令千鹤印象深刻,土方先生是不愿做出与明治政府相同的压榨人民的行为吧。
“所以,希望妳有所准备,局势可能马上就要改变了。”身为陆军奉行的大鸟圭介,带着忧虑地道。
“还是能够安稳地生活的,只是这所屋邸……”
不明白他想的是什么,但在土方先生都已经不在了的现下,又是此等情势,即使有所嫌隙,大概也不重要了。
至少是真心的。
“是吗。”她轻轻应了声。
她不在意,一点也不,虽然是与土方先生于此共同生活过了,但对她而言在此的回忆并不多。
她微微躬身,垂下眼帘,平缓地回答道:“谢谢您特地来告知我。”
一直到隔日清晓,她都没睡。
浊白的雾气盘踞于檐角,空气中带着早晨特有的丝丝凉意。
刀刃一般滑过肌肤。
耗费了整夜的时间回想,已有些疲惫了。
她摞了摞耳侧的落发,顺势轻压了额角,而后双手交叠于身前,缓缓站了起来。
趋前几步,将壁龛上供置着的太刀拿了起来。
那是上次的男人,一并送来邸上的。
太刀和泉守兼定,以及脇差堀川国广,土方先生不离身的佩刀。
如今余下一把,另一把不知去向,也许还与他的主人躺在同一片土地之上。
伸出指尖抚摸刀面,苍白纤弱的手指划过刀锋与刀背,泛起一片寒光。
刺痛的感觉让思绪清晰了一些。
她想起某个夜晚,土方先生也曾拿刀对着自己,头发被风吹着,月光下看就像樱花纷飞。
又想起在甲府之战前,他曾经拿着这把刀,与自己击刀互誓。
活下去。
千鹤的瞳孔紧缩。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好地活着。
身形骤然不稳,她向后退了几步,靠着墙滑了下去。
喉间溢出了小小的、细碎的呻吟。
曾经将喜怒尽形于色的少女,现在身为一个被丈夫遗留于世的女人,安静地垂首坐着。
正午时分,五棱郭开城。
土方死后的第六天,榎本武扬投降,共和国亡。
新政府军涌入了城内,长达三年的戊辰战争宣告终结。
曾经的海军奉行并邸被军人团团包围。
他们要的是妥协、臣服与全面投降,即使和谈了,经年的内战也令他们无法放心。
土方岁三的行军战绩与忠勇智计,仍是被忌惮着吧。
不知是谁放的火,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烟雾弥漫。
土方先生所护卫着的国家与人民。
土方先生一生贯彻的理念。
土方先生所追随的主人。
──她的丈夫的、忠魂与武士道。
千鹤闭着眼睛,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她换上了许久未着的男装,深黑色的和服,重新束起头发。
未曾修剪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高束起来显得有些沉重,她稍加施力地系紧。
束发让雪白后颈露了出来,她昂首,挺直了颈项。
然后拿起刀。
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引起了骚动。
她知道什么在等着她。
不再作为雪村家的女鬼,为了防身而挥刀,而是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刀,不仅仅是为了杀人而已。
更大的价值在于,能够保护所珍惜的人事物,守卫尊严。
挥刀的瞬间,即在斩断所有阻碍。
千鹤缓缓行过草编的席地,白棉的足袋沾上了微尘。
一步,一步,一步。炎热的气息迎面席卷而来。
她无畏地、迎向了火光。
一八六九年,虾夷地改称北海道,札幌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