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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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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
——济慈《夜莺颂》
自从放假后,我学习的劲头像是从清晨到晌午的温度一样,不断地往上升,我似乎能够理解了学霸们经常说的,一旦埋头苦学就无法停止的感觉,虽然我离废寝忘食还遥不可及。绿洲乐队的主唱用两分钟便创作出了《Songbird》,基耶斯洛夫斯基用短短一年时间完成了《蓝白红三部曲》的拍摄和剪辑。短短几天时间,我已经写完了语文老师布置的十篇作文。不过,曹雪芹用了十余年才成就了《红楼梦》,理查德·林克莱特用十二年才拍摄出了《少年时代》。所以,一切完成的事情并不在于用时的长短,只要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旁人并不会在意它产生的过程,失败和痛苦的记忆会被抹去,毫无保留,留下的只有最终的金碧辉煌。正如我们看到的历史,是胜利者的勋章,是失败者的焚场,它的确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并且只能由胜利者打扮。
我一天都没有出门,安分地做着作业。晚饭后天色渐渐黯淡,我打开了台灯,继续做题。不知不觉中,我把语文的习题册给做完了。望着最后几页参考答案被撕掉的痕迹,我的心中被喜悦充斥着。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这时一阵疲倦才向我袭来,一天的辛苦才显现出来。我盖住了笔帽,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妈妈在看电视,爸爸正捧着手机。
“孔落遥是不是和你关系很好的高个儿?”
突然,爸爸放下手机问我,他的神情透着一种不自然的谨慎和哀伤,脸颊上的红晕伴随着他的问题慢慢地散开。
“是啊,我前天还和他一起踢球呢。”
“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太激动。”
“好,什么事啊?”爸爸语气中无法遮掩的不安,让我的心仿佛被千万只蚂蚁踏过,没有疼痛,只有瘙痒,焦虑从内心深处顷刻间到达了喉咙中央。
“孔落遥自杀了,你们班主任在家长群里提醒家长关注学生的心理状况。......”爸爸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却听不到了,只看到他的嘴唇依旧在动,好像一场哑剧一般。
自杀!孔落遥!听到这几个字眼从爸爸的嘴里蹦出,我的脑袋似乎突然被麻袋包住一般,又放了一群蜜蜂在里面,不停地嗡嗡作响,沙发上坐着的爸爸妈妈用关切的眼光看着我,安慰着我,我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没有流下一滴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眼睛非常干涩,鼻孔非常干涩,嘴皮、舌头一直到喉咙都非常干涩,就好像刚才爸爸说的这个消息将我体内的水分全部抽光了一样。
“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没有想到。”我怔怔地说道,我的脑子里空空的,好像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只能说出这几句听上去丝毫不悲伤,丝毫没有感情的话。
爸妈不停地安慰我,确保我没有过度的悲伤。我让他们放心,我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最后,我们进入了各自的卧室准备睡觉。
半躺在床上,我的电话响起。是张小磊打来的。
“路麦,孔落遥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嗯。”
“我怎么想也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呢?前几天放假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我不相信一个人好好的就这么没了。......”
电话那头的张小磊听起来异常的激动,他的喘气声似乎穿过无线信号直接到达了我的耳边,这急促的喘气声中混杂着明显的哭腔和愤懑。最后他真的哭了出来,我甚至听到了泪水滴落到电话上的滴答声,我还听到了他的爷爷用我听得不太懂的方言劝说他的声音。我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眼眶的干涩如同阿拉伯半岛上阿拉伯人的白色长袍在太阳下移动。
张小磊不停地说着,我用“嗯”“啊”这些毫无意义的词回应着他,他似乎说了很久,但我的大脑好像飘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过于缥缈的感觉让我无法思考这一切,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我和张小磊是如何结束对话的。
关了灯后,房间变得漆黑。我没有闭上眼睛,就只是在床上躺着,眼前的天花板上浮现着前天晚上孔落遥那双黑色眼睛——泉水般清澈,夜色般温柔。猛然间,我想起了那封信,那封他交代我秋天才能打开的信。我心想,既然你违背了一起踢球的约定,那我也不能遵守秋天再打开信的诺言。这时,我的耳畔循环着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中的“栗树荫下,我出卖你,你出卖我。”只不过不是温斯顿听到的靡靡之音,而是孔落遥和我的声音不断地重合、叠加、纠缠在一起。
“栗树荫下,我出卖你,你出卖我。......栗树荫下,我出卖你,你出卖我。”
我打开了床头的台灯,从抽屉里取出前天才放进去的那封信,我瞥了一眼依旧停留在七月的台历,对着皱皱巴巴的信封默念道:“你再也等不到秋天了。”然后撕开了封口,信只有一页,很短。
路麦:
不知道现在距离立秋还有多久,不过我能肯定,我离开的消息会让你直接打开这个信封,并不会等到真正的秋天。总之,我决定最晚在立秋时离开,因为我不想再感到秋风萧瑟,看到万物凋零。
我得抑郁症两年了。是的,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因为医生建议换个环境。我努力过了,大家没有发现我的病情就是我努力的成果。我不想向你描述我的痛苦,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的,我不想你去经历这些,哪怕是想象一下,因为你是我最后时光里最好的朋友。
别难过,记得替我坚持看球赛。你说过的,拜仁是最好的球队。
孔落遥
床头的灯光很昏暗,但我看清楚了孔落遥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甚至读信时耳边响起的是他的声音。我把信重新装进了信封,信封上依旧有那晚的汗渍,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亦或是我们两人汗液的交融。
为什么我没有察觉到他的伪装?为什么我没有在前天晚上就拆开这封信?为什么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
我又关上了灯,天花板再一次变得漆黑。孔落遥黑色的眼睛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在和我对视,就像那晚我抬起头和他对视的时候一样。对视,对,就是对视。放假第一天的晚上,我和那个浑身油亮的男人也对视了,而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孔落遥也不在人世了。蓦然间我意识到,我在吃完第一颗星星后和那个男人对视了,在吃完第二颗星星后和孔落遥对视了,这样推断的话,在我吃完星星后和我对视的第一个人便会在几天之内死去!是的,就是这样!因为我,他们丧失了生命。
这个可怕的推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深深扎根于我的头颅,让我的脑袋瞬间充斥着“吃完星星后对视的第一个人会死去”这句话,它似乎马上就要爆炸。我的头皮开始发麻,从头顶延伸到颈部,我的太阳穴很疼,好像逐渐在朝脑仁的方向收紧,不停地抽搐着。我的眼睛也很疼,它们依旧干涩,甚至好像已经干涸了。我的手心却变得潮湿,我用手揉了几下眼睛,试图让它们中和一下,可是,眼睛并没有变得湿润,手心也没有变得干燥。我想闭上眼睛,但一闭上我又立刻想要睁开,我不停地闭上眼睛,又不停地睁开眼睛。刚才那个可怕的推论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像超市门口的电子横屏,滚动播出着当日特价的商品,无休无止。
时间仿佛静止了,永远停留在了黑夜,窗外不会有一丝光亮了,我从未觉得黑夜是如此漫长和煎熬,那个可怕的推论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地刻在了我的潜意识中,它已经不是一个推论了,而是一条真理,不会出错。
烟灰色窗帘后面的天色,从漆黑过渡成为深蓝,深蓝又慢慢地褪色,成为浅蓝......即将破晓的时分,我睡着了,但没有得到片刻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