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鹤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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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童放下笔从小案上起来，将仙丹放在药房的格子里。
鹿童半起眯眼，注视着那道无欲无求的背影。将几个妖暂时带到西南隔间放下，转头坐到鹤童的小案前。
稳重之余骨子里的肆意压不住，在鹤童处理公务的桌前姿态闲散，单腿支着胳膊。
鹤童感受到对方挑衅的意味，硬是不接他的茬，敛下目光在库房本子上记录起来。
“登记在哪？”鹿童压着脾气继续之前的问话。
鹤童抬了下眼皮，又吝啬地收回自己的注意力。
鹿童原本刚继任捕妖队大队长，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此时却被鹤童的反应气笑了，忍不住纳罕那日恶劣的女人是谁，眼下屋里没人又在清冷自持地装什么。
偏偏她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鹿童藏在案下的手捏紧了拳头。
鹤童伏案记录，嘴角忍不住抬了下。
“你笑什么？”鹿童一眼发现“仇敌”的表情变化，语气不善几乎一点就着。
原本克制的笑彻底漾开。
“想好怎么将我千刀万剐了吗？”
鹤童一句话就将鹿童的怒火彻底点起来。
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偏偏鹤童没有觉察到一般，恢复成语气冷淡的样子，没透露出多余的情绪。
“我说话，你生气要和我对峙；我不说话，你也不高兴。”
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如果非要说有，大约是一种轻拿轻发的调笑，仿佛他们之间的矛盾对她来说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倒显得鹿童拿不起放不下了。
鹿童咬牙切齿，他们之间就不是好好说话的关系。
感觉到鹿童马上要炸了，鹤童又一句话轻易将他的情绪扼住。
“没事别在朱雀宫撒泼。”
“呵，怎么会？”鹿童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皮笑肉不笑地将弄歪的凭几扶正。
一双鹿眼温润，眼尾却轻微上挑不经意透露出凉薄，就那么湿漉漉地看着人。
眼神湿润有雾气感，可要是真的陷进去了，会发现是一片阴暗潮湿的沼泽地，鹤童不经意间想到。
“看看名目、数量对不对，”她将记好的库房本子递给鹿童。
数量对、名目却不对。鹿童不动声色地观察，不懂她什么意思，暂时按兵不动。
鹤童觉得好笑，“以后照着这个登记，这原来是申师叔的活，现在由你负责。下次过来不用给我打招呼，记录好后放在那个位置。”
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是架子最边上的一个暗格里。紧随着飘过来的是鹤童衣服上若有若无的暗香。
似木头或药草的气味，闻起来却能分辨出几分回甘的甜味。
鹿童眼神暗下去收回目光。
鹤童以为他气性上来在为之前的事计较，继续解释：“朱雀宫除了前殿这个药房、西南那个间隔可以踏足，其他地方不要去。”
“那是仙翁炼丹的地方，他不喜欢人打扰。”
鹿童压下心中的古怪，脸色难看地接过库房本子。
“对了，还没恭喜师弟晋升捕妖队队长。”提起这个鹤童脸上的颜色淡了几分，话里带着些阴阳怪气，“没什么事出去吧。”
似乎也在为鹿童在大殿上公然顶撞她、抢了她职位的事情不喜。
鹿童“哼”了一声，抖了衣袍站起来，又忍不住恨恨地想，她有什么可不喜的。
待人走了一段时间，鹤童起身，在门前施了法术，进入西南隔间查看新送过来的妖。
早已离开的鹿童忽然去而复返，留意到法术的痕迹知道鹤童在西南屋子里，直接避开往朱雀宫正殿里去。
大致看了各个殿宇的位置，后殿最隐秘，且在外围施了法术，应当是仙翁炼丹炉的位置。
鹿童刻意避开那个地方在其他空荡荡的屋子观察。
大部分屋子里储存着陈年的药材，有些却极其罕见，以特殊的方法保存，甚至透露着熟悉的气息。
一根白色翎羽无声落在鹿童脚边。前殿传来动静，鹿童找了隐蔽的地方掩饰身影。
他抓来的那些妖一个个变得虚弱无力，由鹤童单手拖着，一点点往南边去，看着像是后殿的方向。
鹿童谨慎地跟上，临近后殿宫墙贴上门边，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上后腰。
鹿枝卡着腰身将人转了个圈，又被鹤童柔软的手掌轻轻合上嘴巴，微凉的指尖挨着的地方，仿佛羽毛拂在心尖上。
鹿童原本就处在戒备姿态，因为突如其来的靠近更是惊得瞪大了双眼，自觉配合对方的动作。
二人隔着手掌离得非常近。
静谧弥漫，微风拂动发梢，仿佛能听到败入下风的人的心跳。
渐渐的，鹤童弯了眼，松开捂着鹿童的手，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朱雀宫没有人，本就不需要噤声。
鹿童脸上出现被戏弄的恼意，抬起胳膊推开人。眼中情绪翻滚，个中恨意最终变成嘲讽，半耷着眼皮，轻蔑又自嘲地计较着方才的情境。
没意思。
两个人都觉得没意思。
鹤童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出去吧。”鹤童在后殿的门口又施了一层咒法。
“这些妖被带过来干什么？”
“有些事情师弟还是不知道为好。”鹤童又恢复成生人勿近的样子。
鹿童看了一眼门上复杂的符纹，一个小腿齐高的猫妖顶着未化形的脸贴在结界上，又瞬间被法力打回去，脸朝地趴在地上。
小妖还想起身，被鹤童随意捏了个诀摔下去，仿佛被扼住咽喉，双腿不停地扑棱挣扎。
“鹤童……”
鹤童看傻子般瞥过去。
鹿童眉头紧锁，阻止鹤童的手还死死地搭在她的胳膊上。
“他们被带过来干什么？”
鹤童直接被逗笑了，毫不留情地甩开他。
走到前殿拐角处忽然回头，尽量和善地笑起来，可鹿童还是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几分阴毒的意思。
“师父让你把人送过来，你就没猜过用来干什么？”
阴影落下来，鹿童被鹤童赌到角落里。
“干活？杂役？”
“别天真了。你这大半年按时领仙丹修炼，每个月抓妖兽充当功绩，这才在你现在的位置上站稳了，轮得到你在这里慈悲心肠。”
他皱眉反驳，“我并不清楚……”
“你自己信吗？”
鹿童身体彻底靠在墙上。
“其他捕妖队弟子可能不清楚，你在仙翁的麒麟崖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了，
无非是，心里有过怀疑也装作不知道，有好处就拿着。”
“别人干活得到的好处就心安理得受着，到了自己就不行了？”
鹤童见他脸色难看，又下了一剂猛药，“别的可以骗自己，你抓他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他那么小能干什么坏事？”
“可你还是抓了啊。”
鹿童稍微冷静下来，“那你呢？”
“我？”鹤童温柔和善地笑起来，“我何时见过被炼化的妖兽？”
鹤童睁眼瞎话的技术一流，鹿童摸到了一点门道，稳住心神尽量不被鹤童牵着鼻子走。
可是……
“师弟，狐妖蛇仙之流聪明不足，阴毒有余，仙翁不可能把他们放在捕妖队队长的位置。”
“鹿仙聪明啊，既有仙风道骨不至于辱没了玉虚宫的名头，又行事果决。”
鹤童笑着恭维他，“你现在风光，以后只会更风光。鹿仙既然拿了好处，还是不要再想着立牌坊了。”
鹤童字字句句都在劝鹿童学聪明点，找准自己的位置，可每一句又都在不经意间剜他的心。
鹿童猛然推开她，失魂落魄地从朱雀宫出来。
鹤童踉跄着站稳。稳定心神，不经意看了一眼爬在屋檐上的万年青藤。
她在前殿和后面的宫宇之间设下结界，防止再有其他不相干的人进入。
白色羽毛从窗外悠悠飘进来，落在鹤童面前。
“他去哪了？”
白鹤站稳收起一只脚，“刚开始往玉虚宫麒麟崖方向，走到一半又改变主意往捕妖队去了。”
*
鹤童日复一日地处理丹药相关的事。
到了下次捕妖队归来的时间，鹤童在屋内听见远处京道上的热闹，没有再出去，只让白鹤飞出去瞧瞧。
算着时间鹿童也该过来送妖了，鹤童盯着笔尖，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足足迟了三个时辰，正准备招白鹤回来询问，迎面遇上鹿童从正门进来。
鹿童脸色称得上骇人，脚下似坠了千金重，一步一步迈进门槛。
风口处闻到了一丝血腥气，又飞速无影无踪。
鹤童对那手法还算熟悉，解了禁制，一股湿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昭示着对方受伤之严重。
文武袖上，一层一层的血迹洇出来，鹤童皱眉，又在那层衣服上施了法术。
白鹤也盘旋着飞回来落在房梁上。
仙宫里的这些屋子由各种瑞兽镇屋，充当仙人的耳目。只要鹤童在屋子里，白鹤就不会轻易让什么精啊怪的靠近屋子。
鹿童仍一言不发，似索命的游魂站在门口。鹤童没再说什么，在隔间里找到外敷内服的伤药。转过身来，索命鬼已经落坐在屋子另一侧的矮榻上。
鹤童缓缓走过去。
“这是内服的仙药。”
鹿童回神，眼神发木，不自觉地渗出冷意。
见他没反应，鹤童蹲下打开瓶口，送到鹿童面前。
仿佛应激一般，鹿童在她一靠近眼中厌恶流露，一把将白瓷瓶掀了出去。
瓷瓶在地上滚了一圈，细长的瓶口流出仙露。
鹤童抬手将鹿童的脸挥向一侧。
“你不想吃药来我这里做什么？”
鹿童胸膛起伏了两下，看向鹤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眼神她罕见地没读懂什么意思，鹤童无意识捻着发麻的指尖。
沉默蔓延在两个人中间，鹿童侧身靠在凭几上，似乎想缓和方才的局面，一只手拽起来鹤童的手腕，逐渐靠近，贴在方才被打的半边脸上，眼睛从无神到有神，逐渐氤氲出湿意。
鹤童神色意味不明，手指摩挲了两下他的侧脸。
至少在这一刻，二人都默契地没提之前的龃龉。
“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将手从他脸侧抽回来，鹤童隔出距离停下动作，吩咐道。
鹿童仿佛陷入一段混沌拉扯的情绪里，又突然间醒悟过来，收回伸出去的手掌，眼神恢复成平静凉薄的样子。
“不必了。多谢鹤仙的药。”
握着凭几扶手正准备起身，被人轻微扯动了下肩膀，嘴里忍不住暗暗吸气。
“自己脱。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话语说得极慢，鹿童又想到了清冽的草木味。
鹤童不容违逆地挡在身前。
衣袍被掀开，只有最里侧的衣袍沾染血色，外面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鹤童就着矮榻让他趴下去，将衣服卷下来别在腰侧的位置。
凝神拿出白玉板，将药细细挑在伤口处。
鹿童半张脸隐在榻上，感受到鹤童的动作，眼睛忍不住看向用来修正风水阵的铜镜上。
鹤童在认真地涂药。
感受到轻微颤抖，她看了鹿童一眼，伏身轻轻吹气带起凉意，尽量减轻痛感。
手中也无声催动法术帮助伤口愈合。
“伤口太深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鹤童知道鹿童在偷看自己，坐直时正对上铜镜里的视线。
鹿童闷着头没说话。
“前面的伤。”
鹿童艰难地坐起来，前面的鞭痕和后面不遑多让。
伤口非常深，表面却没有多少血。被挡了一部分视线，鹤童让鹿童将头抬起来。
鹿童配合动作双手向后撑，腰部抻直将伤口完全露在鹤童眼前。
鹤童无声叹了口气，单腿跪在矮榻上，替他处理胸膛、腰腹上的伤口。
距离骤然缩短，鹿童忍不住盯着凑到身前的脑袋。对方神色专注，不夹杂一丝情绪，可他偏偏就是觉得这样的鹤童是最好看的。
脑海里忽然闪过方才，鹤童对着伤口轻轻吹气的样子，思绪飘远，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存了异想天开的期待。
鹤童涂好药抬眸，对方眼中的遗憾一闪而过。
？？？
一时动作停住。
思索间眼眸流转，鹿童暗道不好，鹤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朝着胸膛上的伤口试探着轻吹了一口气。
肉眼可见的轮廓因为紧张抖动了一下，鹤童盯着他的反应，觉得有趣直接笑出来。
明明是羞辱，可是看见对方的笑似乎又觉得算不上什么。
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鹿童将她隔开一些距离，耳后迅速爬上绯红。
这倒是让鹤童心中诧异，以她的了解，她做完那个举动鹿童就应该羞恼了，或愤怒地揭过这篇。
这算什么反应？
鹤童放下药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鹿童。
鹿童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迎着光看过去，只见鹤童靠近，越来越近，停在了唇前的一寸处。
心被提起来，鹿童的呼吸都慢了几分。
鹤童忽然没了动作。
唇角逐渐勾起，
这都不躲？
她眼眸清醒地观察着鹿童的反应。
好似落入陷阱的只有鹿童一个。
矮榻上的绫罗被捏皱。那天也是这样，鹤童过分冷静地看着自己，几近凌辱般做着一切，没有交颈而卧，更遑论唇舌交缠。
眼中的湿气被阴雾笼盖，在鹤童转身时化为实质，突然拽着后腰将人拖了回来，瞬间跌坐在矮榻上。
滚烫的胸膛紧贴上肩背，手臂穿过腰前，让每一寸都严丝合缝，似乎这样就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腰腹上的伤口也紧紧挨在鹤童衣服上。
鹤童脸色骤变，“放开，”
怕扯到对方伤口并没有剧烈动作，可嘴里连续碎碎念让对方松手，更是一味与鹿童分开距离。
然后快走几步到隔间里查看自己的衣服。
难得见鹤童对一件事这么大反应，眼神跟随着她的背影，那件绣着金线的衣袍沾上血迹，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鹤童很宝贝她那件衣服，鹿童敛下目光，看着腹部因为扯动流出来的血。
几秒钟后，隔间里传出声音，
“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滚出去。”
*
鹿童来朱雀宫的次数越来越多，过来后鹤童也不问缘由，让他坐在小榻上给他上药。
而鹿童每次过来，身上的伤也在逐渐变轻。
最终稚气与浮躁彻底在鹿童身上消散，一点煞气积攒在眉心，又被道貌岸然很好地掩饰起来。
这日，鹿童照旧坐在朱雀宫相同的位置。
鹤童拿着药转身，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停下脚步。
鹿童并没有受伤，只有他杀别人时溅在脸上的血迹和止不住的戾气。
他抬眼看了一眼鹤童，似凄怆，又似完全放松下来。一只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然后收回目光，只以眼尾示人。
鹿童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变了。
鹤童放下仙药转身去拿干净的手帕过来。
没有受伤，就意味着鹿童，听话了，不再因为没完成的任务受罚，不再违背仙翁的意思。
然后在这之前受的那些伤，也会在往后特定的时间里，在骨血里发烂，发痛，一次次提醒着对方彻底磨灭的底线。
鹿童在鹤童近身后配合着抬起脸。
从上往下看，眼皮兜不住冷意轻轻开合，凉薄尽显。
里面再也看不到一点雾气，只剩下无尽阴暗潮湿的沼泽地。
只待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
鹤童仔细擦拭过鹿童脸上的血迹，离得近，似乎不喜欢对方的不专心，又效仿之前，在脸颊上轻轻吹出一口气。
眼睫被吹动。
好似大梦初醒，从幻境里回到现实。
鹿童回神看着眼前人，喉咙发紧，透露出一丝早已隐藏起来的委屈，“师姐。”
无事鹤童，有事师姐。
鹤童平静地抚过眉眼，俯身在鹿童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