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待共谁人晓》烟如梦隐

1、且忆年少时【1】

　　我记得，认识楚韵时，是在烨南国天启七年二月。
　　那年，我不过十二岁，才刚开始习武，只觉得枯燥乏味，如何都提不起兴趣。
　　父亲说楚管家的孩儿与我一般大小，不如让他来与我作伴，也算是相互有个照料。虽说是作伴，但他在我身边，也不过是身为书童一般的奴仆。
　　那时的楚韵时矮矮瘦瘦，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衣里，总感觉他的身子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我解下披风系在他肩上，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他低眉顺眼地说着：“席少爷，您人真好。”
　　他说这番话时，席家还是烨南国响当当的大户，父亲执掌的“龙威镖局”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家中虽有三十六口人，但唯有我是正房所生，父亲有着传统家族的执念，所谓的绝学，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就是这个家和龙威镖局，以后也是打算让我继承的。可我对这些却毫无兴趣，只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一辈子无忧无虑，也是另一种畅快。
　　不过向往永远都只是向往，也永远不切实际。所有的幻梦，都在楚韵时出现后，被一一打破，最后散落如零星，任我如何拼凑，也再回不到最初。
　　他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似的，整天黏在我身后。
　　我丢下功课，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差点背过气，父亲也未说我什么。他却捧着书本不依不饶地跟着我，即便是我在酒楼跟着豪门子弟饮酒赌骰子玩得正起劲的时候，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轻声说道：“席少爷，夫子布置下的功课您还没做完。”
　　这么不合时宜的话每每听来都让我头疼不已，可我看着楚韵时沉静瘦弱的脸庞，就如何也发不起火来。但那些豪门子弟却免不了在旁起哄，指着我嘲笑道：“席少爷，您还是回家去吧，瞧您这水灵灵的小跟班，一个时辰都催了快十次了，这样来回跑着，您怎么都不知道心疼呢？”
　　我面色一僵，大声说道：“谁要心疼他了？谁稀罕谁心疼去！本少爷现在没空，谁要敢再来烦我，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楚韵时瘦小的身影在我的眼底募地一震，少时的自尊像是一栋坚实的城墙，明明是心软的，却怎么也不肯认输，狠心地看着他默然离去，目光却再移不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
　　最后，还是免不了惦记，就此束手就擒，找了个借口推搪了那些豪门子弟，独自一个人出了酒楼，却在门口看见楚韵时低着头盯着书本，模仿着我的字迹缓缓誊写着。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白纸黑砚，蹲下身将它们一一拾起，收进他随身的大布袋里。他诧异地抬起头来，我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是笑了笑，问我：“席少爷，是要回家吗？”
　　我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书本，抓住他的手说：“是，我们回家。”
　　他是我年少时唯一的朋友，亦是唯一被我留在了身边的奴仆。
　　他们总是说我席玦翎没心没肺，仗着家世雄厚，父亲庇护便为所欲为，受不了我的大少爷脾气，难得伺候。只有楚韵时会在这样的流言中露出惊讶的神色，面色坦然地为我辩护：“席少爷只是贪玩，其实人挺好的。”
　　他并不知道，我极少待人好，待他，亦是难得真心的。
　　也许是受不了他太过于平静柔和的眼和声音，我留在家里的时间多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夫子免不了在父亲面前表扬我比以前用心了，也不忘夸楚韵时的功课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慢慢的，父亲也注意到了他，便对我说：“楚韵时是个好孩子，你以后练武的时候也带着他吧。”
　　虽然不明白学武跟楚韵时有什么关系，但我仍是朝父亲点头答应。
　　后来才知道，原来父亲给楚管家涨了工钱，说是我席玦翎的纨绔性子，也只有在楚韵时面前才会收敛点，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见楚韵时是个好孩子。我就想不明白，我读书习武认真了，和楚韵时有什么关系？想来想去，最后，只得断定，我就是受不了他太过于平静的唠叨。
　　他很聪明，我认识的同龄人中，难道见到他这样聪明的人，而且也肯努力，所以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他得到的表扬永远比我多。但他并不高兴，每次一受到表扬就拿眼瞅着我，我只觉好笑，读书习武不过就是为了长见识强身健体，何必要去争所谓的荣誉？我跟他说：“别每次得了表扬就一副委屈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刻薄你呢！”
　　楚韵时摇摇头，大大的眼睛闪烁不定：“不是的，席少爷待我很好，您没有刻薄我！”
　　我叹了口气，伸手摸着他的头：“那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别人表扬你听着就是了，难不成还不好意思？”
　　“不是，”他扬起头来，紧紧看向我，“我，我只是……”
　　他犹豫不决，眉头不由地微蹙起来。我说：“行了，别想那些事了，今晚上我有事要出去，父亲那边你帮我拦着，就说我和他们钓鱼去了。”
　　“您又要出去？”他追问着，面色却不高兴起来，“这次是要去哪里？我跟您一起去好吗？”
　　我脑子一翁，连忙推他：“得了吧，我爹要是知道我把你带进翠红楼，肯定会剥我的皮，到时候指不定连楚管家都会给我两耳光子。”
　　楚韵时微微怔忡，低声问道：“您，是要去翠红楼？”
　　我皱了皱眉，抓住他的手说：“别跟别人说，这是我们的秘密，等我混熟了，就带你去可好？”
　　他紧紧拖住我的手臂，几近恳求地问道：“您就不能不去吗？”
　　我诧异不解地看着他，舌头都打起结来：“为，为什么啊？”
　　他的身子轻轻一震，缓缓松开我的手，勉强露出个苦涩的笑容，说：“没事，您去吧。”
　　我看着他的眼，总觉得他这般欲言又止，便心存顾虑，可念及天色已晚，忙对他说：“那你先回去吧，晚点我就回来。”
　　他朝我点了点头，我转身跑走时，没发现他落寞的身影在原地伫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