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婚礼进行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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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湘省来的小姑娘，是在国家二队训练馆的春夜。
汗水顺着护腕渗进虎口裂开的伤口，我正给一队新人示范反手爆冲。旋转的乒乓球突然撞上一道灼热的视线——蒋思衡抱着球拍站在门口，虎口结着暗红的痂，蓝色运动服被汗水泡出盐渍，像只误入狼群却亮着獠牙的幼兽。
"手腕再压三度。"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穿透胶皮摩擦的噪音。她瞳孔骤然收缩，右手不自觉模仿我的动作，拍柄狠狠抵住未愈合的伤口。血珠滴在蓝色地胶上，绽开的花纹像她眼底跳动的磷火。
那年我十八岁，刚因为暴脾气被退回省队三个月。每到深夜加练，总能听见隔壁女队更衣室传来棉签折断的脆响。碘伏的味道混着血腥气从门缝钻进来，缠住我的手腕。有次我故意把发球机调到她的训练参数，428转/分的银球如暴雨倾泻，直到虎口旧伤崩裂才停下。
雅典奥运混双夺冠那晚，我在训练馆逮到偷练的蒋思衡。月光从顶窗劈下来，她正对着发球机疯狂扣杀，马尾辫散成锋利的剑。我摘下金牌塞进她渗血的掌心："摸到了吗？这玩意儿要用血泡和眼泪镀金。"
她甩开我的手，球拍在墙上撞出刺耳的刮擦声。我看着她把金牌按在胸口，金属边缘在锁骨刻下红痕。松香胶水的味道突然变得浓烈，混着她颈间的汗腥气，像团火顺着鼻腔烧进肺里。那天之后，我的护腕内层总夹着片碘伏棉片。
2008年北京柳絮纷飞时，我在女队宿舍衣柜里找到蜷缩成团的蒋思衡。泛黄的训练日记从她怀里滑落，贴满我比赛照片的纸页边角卷起，批注里藏着四百二十八次"要赢"。德国俱乐部的推荐信在指尖颤抖，我几乎要撕碎这该死的文件，直到摸到她后背凸起的肩胛骨——比三年前更锋利，像两把随时会刺破皮肤的刀。
"你以为我不想永远留在你身边？"我抓着她按向左胸的疤痕，手术缝合钉在皮肤下凸起狰狞的轨迹。她指尖的温度烫得我喉咙发紧，恍惚想起省队医务室那个暴雨夜，我偷听到队医说她半月板磨损程度已近三级。
送她去德国的航班在首都机场呼啸升空时，我正躺在理疗床上做电击治疗。电极片黏在左肩旧伤处，痉挛的肌肉将疼痛编码成加密电报：T2航站楼，CA965，慕尼黑。康复师问我为什么流泪，我说仪器漏电，我假装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洛杉矶奥运会女单决赛前，我在更衣室镜子里看见三十七岁的蒋思衡。止痛片在她齿间碎成粉末，护腰勒出的红痕爬上蝴蝶骨，像道崭新的年轮。当她反手拧拉出界的瞬间，我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藏着2004年雅典双打金牌，内侧被摩挲得发亮的"CHEN QI"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指甲划痕，曾经送给她的礼物，她早就还给我了。
迪士尼焰火照亮婚宴厅时，我第118次调整领结。蒋思衡婚纱腰封的绑带交叉方式，与我06年术后康复时有人帮我固定纱布的手法如出一辙。Lukas递来的喜糖盒上印着德甲联赛logo，锡纸里包裹的巧克力，我却尝出来掺着南京盐水鸭的味道。她喜欢吃鸭子，我经常要我妈帮我发快递到北京。
"陈指导尝尝，思衡亲自选的巧克力。"德国人的中文带着古怪的乱七八糟的口音。我咬破巧克力外壳，酒心的内馅在舌尖炸开，我却觉得像极了雅典奥运村那个汗湿的夜晚，从她伤口舔舐到的血锈味。
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我的右手无意识做出接发球预备动作。蒋思衡走过红毯的刹那，二十三年的光阴突然坍缩成胶皮摩擦的尖啸——十四岁少女虎口的血，十八岁少年颈间的汗，三十七岁女人眼角的细纹，在香槟气泡里旋转成永不出界的擦网球。
当新郎为她戴上婚戒时，我摸到西装内袋的金牌。那道指甲划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是某个加练的深夜，她在我怀里颤抖着刻下的"JC"。我忽然想起昨天收到的国际快递，斯图加特俱乐部寄来的退役纪念册里，夹着片干枯的南京紫金山枫叶。
焰火表演达到高潮时，蒋思衡扔出捧花，那束捧花突然落进我怀里，我连忙将它扔向旁边的德国女乒姑娘，那束捧花本来应该落到她怀里。玫瑰茎杆上缠着褪色的运动绷带，结痂的血渍拼出模糊的428，那束捧花很粗糙，但就是曾经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我抬头望向漫天星火，耳边响起2003年全锦赛的蝉鸣，那年我故意打丢的赛点球，此刻终于重重砸在记忆的案板上。
迪士尼城堡上空炸开唐老鸭造型的烟花时，我把金牌轻轻放在甜品台角落。甜品上融化的巧克力淋面缓缓包裹住雅典卫城图案，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倔强少女的鲜血曾浸透这块金属的每一道纹路。侍应生经过时，我指了指那道名为"鎏金岁月"的甜点，请他帮我拿来，我拿着细细品尝，不知道是在品尝甜点，还是在品尝我这么多年的岁月，我真觉得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太久，却忘了自己跟她居然认识了23年，人生有多少个12年？我把真情当做玩笑，感叹错过错过，我错过的何尝只是这一份感情，错过的是自己的一段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婚礼进行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