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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萍 ...


  •   辞退通知书在玉兰手中皱成一团,油墨字迹被汗水洇开,像极了老家屋檐下被雨水冲刷的春联。她蹲在服装厂后巷的垃圾箱旁,食指的绷带渗出淡黄色脓水,空气中飘着食堂泔水的酸馊味。

      "大姐,要不要去夜市摆摊?"一个扎着脏辫的女孩凑过来,耳垂上挂着易拉罐拉环改的耳坠。她自称阿芳,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摸右脸颊的疤痕——那是去年在电子厂被机器烫伤的印记。

      夜市在废弃的立交桥下,摊贩们用建筑工地的防水布搭起临时摊位。玉兰用手里仅存的一点钱批发了几十条假珍珠项链手链杂七杂八的饰品,和阿芳挤在一张塑料布上。城管的车灯扫过时,她们要抱着货物钻进桥洞,污水漫过脚踝,老鼠从磨破的帆布鞋尖游过。

      第一个月,玉兰学会了辨认便衣城管。他们的皮鞋总是擦得太亮,走路时会不自觉地摸后腰的对讲机。阿芳教她用碎砖头在桥墩上画暗号:圆圈代表安全,叉号代表突击检查。那些斑驳的符号像极了小海在老槐树上画的粉笔格子。

      雨季来临时,夜市被彻底取缔。玉兰和阿芳转战工业区的天桥,在上下班高峰期兜售劣质雨伞。她们结识了卖盗版光盘的老周,他总爱讲年轻时在建筑工地摔断腿的往事,右腿义肢是用废弃脚手架改装的。

      "去东莞吧,那边厂子多。"老周从铁皮烟盒里抖出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劳务中介陈经理"。玉兰盯着名片上烫金的电话号码,想起老家村长办公室那台永远占线的座机。

      长途大巴在凌晨抵达东莞。劳务市场门口挤满了扛着编织袋的打工者,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像一群被放大的蚂蚁。陈经理的办公室设在城中村的自建房里,墙上贴着褪色的招工海报,空气中飘着发霉的盒饭味。

      "电子厂包吃住,月薪两千五。"陈经理的皮鞋尖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坐下签字时,玉兰注意到他露出的一小截洗的灰白的秋裤,在阳光中跳舞的灰尘里泛着毛边将破不破。她签下三年合同,按了手印才发现合同背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免责条款。

      宿舍是八人间的铁皮房,夏天像蒸笼,冬天似冰窖。玉兰的上铺是个四川姑娘,每晚都要给瘫痪在床的父亲打电话。电话那头总传来她母亲吆五喝六的麻将声和父亲的咳嗽声,姑娘的眼泪滴在铁架床上,锈迹斑斑的床栏便开出暗红的花。

      流水线上的日子被切割成以秒为单位的碎片。玉兰负责给手机外壳贴膜,她的工位正对着车间的排气扇,塑料熔化的气味整日萦绕在鼻腔。第一个月,她因为动作慢被扣了三百块工资,线长说这是"效率补偿金"。

      春节前夕,玉兰在厂区门口遇见卖糖葫芦的老赵。他原是建筑工地的泥瓦匠,去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老板赔的钱刚够买辆二手三轮车。老赵的糖葫芦插在泡沫板上,山楂表面裹着廉价的糖精,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

      年后,电子厂订单锐减,开始大规模裁员。玉兰因为手指残疾被列入首批名单,补偿金是三个月的基本工资。

      裁员那天,玉兰在车站遇见一群背着吉他的大学生。他们要去深圳参加选秀节目,背包上别着闪闪发亮的徽章。其中一个女孩戴着玉兰在夜市卖过的假珍珠项链,珍珠光滑的表面已经剥落,露出塑料内芯里的白。

      公交驶过跨海大桥时,玉兰看见远处工地的塔吊正在拆除。钢铁巨臂缓缓垂下,像极了老家晒谷场上折断的稻草人。她摸出缝在衣角里的槐树皮,树皮背面是小海用烧火棍烫出的棋盘——横七竖八的焦痕间,还留着当年用红线绣的"楚河汉界"。

      夜幕降临时,辗转的公交驶入深圳市区。霓虹灯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玉兰恍惚看见小海在追着车跑,校服被风鼓成苍白的帆。这个画面与一年前重叠——她裹着牡丹花手帕上的车,小海追着汽车摔进水洼,泥浆糊住了他刚会喊"娘"的嘴。

      劳务市场门口,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正在分发招工传单。他的帆布包上别着电子厂的工牌,包带已经磨得发白。玉兰接过传单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桐油味——那是张木匠身上特有的气味,混合着老槐树汁液的辛辣。

      "大姐,要不要去工地试试?"男人咧嘴一笑,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龈。玉兰注意到他裤脚沾着水泥浆,正把皱巴巴的汇款单折成纸船。远处,新开工的楼盘正在打地基,打桩机的轰鸣声中,她仿佛听见老槐树根系在地下蔓延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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