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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根系 ...


  •   暴雨把老槐树洗成了墨色。张木匠蹲在树根凸起的瘤结上,指尖触到树皮下某道陈旧的刻痕。那是十年前妻子玉兰用缝纫剪刀刻下的"兰"字,如今疤痕周围隆起扭曲的肉痂,像条盘踞的蜈蚣。

      儿子小海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半截粉笔。这孩子自打玉兰南下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却在老槐树皮上画满了歪扭的格子。张木匠望着儿子用粉笔尖在树皮上戳出小坑,突然想起玉兰临走前夜——月光把槐树枝桠映在土墙上,玉兰跪坐在炕头给儿子缝棉袄,剪刀划破窗纸的裂帛声惊飞了夜枭。

      "爹,该走了。"小海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轴承。张木匠手一抖,帆布包里的搪瓷缸磕在树根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这才惊觉儿子已经高过自己肩膀,校服袖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腕骨凸起如未愈合的伤口。

      长途汽车站的水泥墙渗着霉斑,张木匠摸出玉兰留下的手帕擦汗。十年前玉兰就是裹着这条手帕上的车,帕角绣的并蒂莲早被汗碱蚀成了灰雾。老赵叼着烟凑过来,裤管上的水泥浆结成硬壳,走动时簌簌往下掉渣。

      "听说深圳工地管饭,白米饭管够。"老赵把烟灰弹进装骨灰的月饼铁盒,盒盖上印着"花好月圆"。张木匠盯着铁盒里那捧灰白的粉末,想起玉兰最后一封来信。信纸是从服装厂报表撕下来的,背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工时记录,玉兰用圆珠笔在缝隙里写:"这里顿顿有肉,给儿子买罐奶粉。"

      暴雨突然转急,槐树籽噼里啪啦砸在车站铁皮顶棚。小海突然扯住父亲衣角,从裤兜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炒槐花和半块硬成石头的麦芽糖。那是玉兰临走前塞给儿子的,糖纸上的米老鼠图案早已褪成惨白。

      张木匠喉咙发紧。他想起玉兰走后第三年,村里传来服装厂大火的消息。十五个女工烧成焦炭,家属们领到的赔偿金刚够买口薄棺。他攥着玉兰寄回的汇款单在乡政府门前跪了三天,直到户籍警告诉他有个叫王玉兰的在东莞被收容所遣返。

      那晚的槐花特别香,香得让人作呕。小海趴在树杈上画格子,粉笔灰落进张木匠熬的玉米糊里。他至今记得儿子突然指着树顶喊"娘",可抬头只看见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槐花,像无数悬在空中的小棺材。

      "去往深圳的旅客请检票!"广播里的电流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老赵把骨灰盒塞进行李架,铁盒与铁皮车厢相撞的声响,像极了玉兰的缝纫机踏板。张木匠最后摸了摸缝在帆布包夹层的槐树皮,树皮背面是小海用烧火棍烫出的棋盘——横七竖八的焦痕间,还留着玉兰当年用红线绣的"楚河汉界"。

      车窗外,小海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坍缩成黑点。张木匠突然看见儿子在追着车跑,校服被风鼓成苍白的帆。这个画面与十年前重叠——玉兰的蓝布头巾在车窗飘动,小海追着汽车摔进水洼,泥浆糊住了他刚会喊"娘"的嘴。

      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泪痕。张木匠打开塑料袋,发现槐花里埋着个塑料小兵人,那是小海六岁生日时玉兰从东莞寄来的。兵人的蓝漆早已剥落,但刺刀仍倔强地指着前方。他咬了口麦芽糖,尝到的却是槐花的苦味,就像那年玉兰被遣返时,他连夜背着她翻过三座山梁,唇齿间弥漫的血腥气。

      老槐树在雨幕中摇晃,根系在洪流中时隐时现。树根深处,玉兰走后第二年埋下的空奶粉罐早已锈蚀,罐里藏着玉兰的木头发卡、小海脱落的乳牙,以及那张被雨水泡烂的遣返通知书。树冠最高处,小海画的棋盘正在暴雨冲刷下渐渐模糊,粉笔灰混着雨水渗入根系,滋养着地底纠缠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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