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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十五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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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沈语秋独自在家,对着电脑处理工作。
没有哥哥的第十五年,自己“死”去的第十五年。
第一年,在他脑中几乎只有空白和嘈杂的噪点。
他只记得自己冲上楼顶,之后很久的记忆都像是被人为删除了一样。沈语秋只记得,他没有为沈闻枫挑选一块墓地,而是将哥哥的骨灰洒进了海里。
他悄悄地、悄悄地,留下了一小块碎片,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吞下去。
沈语秋就是沈闻枫的墓碑。
他没把自己卡死,也没把自己送进医院,想必他死去的半身也是认同这个方式,也是愿意回来陪他熬过这一程的。
那个新春,枕槐安目送两个孩子出门,左等右等,却只等回来了一个。
那段时期,江殊彦安静了很久,再开口,也只剩小心和无措。
那次高考,乐了了看着三年前从未设想过的好成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曾几何时,对于沈闻枫和沈语秋来说,他们除了对方什么都没有,如果他们从这世上离开,除了对方,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后来,他们什么都有了,却失了一副躯壳,缺了一半灵魂,只靠着思念,留下一缕沟通阴阳,存在于交融的血肉中。永不分离,永不相见。
那晚过后,沈语秋仍旧住在枕槐安家,是被枕槐安强行留下的。
沈闻枫,沈文风,几乎一样的名字,连离去时带来的痛苦也不相上下。
枕槐安一度又开始怀疑自己,开始把一切都归为是自己的错。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深夜,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那天把他们喊回来,如果那天去看一看,甚至只是在临近零点时打个电话,是不是结局都会不一样。
甚至他会想,是不是仅仅因为自己这个人,会为亲近的人招来厄运。
只是当他看到沈语秋时,这些都不重要了。
当人看到重要的人和自己处在同一片的痛苦的海洋中,看到对方放弃挣扎,任由自己下沉,眼看着就要溺死,反而能够在慌乱中找到一丝理智。
枕槐安当时很确定,如果自己不管,不去拉他一把,那么,没了沈闻枫,沈语秋也活不久了。
就这么,他拽着沈语秋,也靠沈语秋拽着自己,总算是都活下来了。
很多人遭受重大打击后都会一蹶不振,沈语秋的状况已经不是一蹶不振了,而是行尸走肉,是还能动的死人。
那段时间,沈语秋的成绩反而在往上涨。
除了睡着——或者说身体承受不住,累晕过去的时间,沈语秋必须让自己的每时每刻都被完全利用起来,没事干了就写题,一本又一本,一遍又一遍。
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高考成绩出来,看过的每个人都在沉默。
如果可以,没人想看到这个本该惊喜、本该庆祝的好成绩。
而沈语秋本人,他其实到最后连自己考了多少分都不知道。
从打印准考证开始,看考试时间,看考点,准备证件和文具,按时把人喊起来,接送,全是枕槐安在操心。后来的查分和报志愿,一切也都是枕槐安自作主张。
前半程沈语秋不管是出于给自己找事情做的心态,还是出于完成任务的心态,不上心,但好歹也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但后半程,如果枕槐安不管他,他大概真的就那么什么都不做了。
好在沈语秋只是不关心,不是抵触,枕槐安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是什么。
保险起见,枕槐安给他的第一志愿选了个比较稳妥的本地学校。日语专业,大概率不用调剂,在本地的话,自己也还能看着点他。
难的是临近开学之后。
沈语秋不是傻了,不管枕槐安再借着想看看录取通知书的名头找他要学校发的银行卡,还是要学号,又或者要验证码,他都不肯给了。
眼看着再拖就要来不及了,自那个无人愿意接受的夜晚后,枕槐安第一次,在沈语秋面前提起了沈闻枫。
不是什么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也不是什么带着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哥哥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希望你忘了他。”
腐烂的致命伤蓦地被人割一刀、剜下去一块肉,疼得生不如死,也疼得让人想起来自己还活着。
生不如死也是生。
磕磕绊绊又平平稳稳地,沈语秋总算是把大学念下来,找了个翻译的工作。
毕业那年,沈语秋就提过,要搬出去自己住,被枕槐安扣下了。
理由非常牵强,他说,他这叫追债,借出去的学费不全收回来不放人。
借出去的学费全收回来了,枕槐安还是没放人,他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一直到沈语秋表面上看着终于有人样了,枕槐安才八百个想反悔一千个不放心地放他一个人独居,自己还总要过去看看。
最开始几乎是一天一趟甚至几趟,后来是两三天一趟,再后来是一周、两周……
十五年,能改变多少呢?
总像个小狗一样粘人吵闹的江殊彦学会了不过多在别人的私人时间打扰,习惯了一个人冷冷清清,不过在无人的夜晚里,看到路边的小狗,还是会忍不住过去招个欠,再请它吃一顿大餐。
成天不着调的无业游民奚流逐渐接手了母亲的事业,一眼看过去完全是标准的社会精英,只在外面是,一见到枕槐安又立马变回满嘴甜言蜜语,最会撒娇耍赖的不正经人士。
曾苦恼自己会不会因为年轻被家长觉得不靠谱的乐了了也要开始迎接岁月的痕迹,笑称自己偶尔出现的白发是挑染,学校管不了的那种。
奚郁虽然还没进入老年人的生活,但年纪上已经可以进入老年人的范畴了,只不过这半个老太太和别的老太太唠叨得不太一样,她热衷于损亲儿子,尤其是当着枕槐安和乐了了的面损。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房门被敲响,沈语秋知道,是枕槐安。
时至今日,枕槐安还是会时不时来亲眼确认一下他的生命体征,每年过年更是必备两个环节。
先是问他要不要一起过年,再是被拒绝后,在大年初一晚上,回家的途中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在好好喘气。
沈语秋拗不过他,也就这样了。毕竟,大过年的去打扰人家,和让人家大晚上跑一趟,还是选后者吧。
可能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也可能只是身处其中的我们不太清醒,很多当时觉得刻骨铭心的经历,在经历足够长的时间后,大致都会变成“没什么”和“可笑”。
但沈语秋不行。
就算时间真的可以把当时的感受冲刷成“无所谓”,可以把自己在那种心情下做出的举动冲刷成“可笑”,甚至是可以把他人生前十七八年的记忆都冲刷成一片空白,也冲不掉满身的骨血,冲不掉残破的灵魂。
房门被打开,枕槐安看着门内早已不在年少的男人,看着那成熟外表下,时刻站在悬崖最边缘的十七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