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王秋红躺在漫天的茶树丛中,浩瀚的天空上云朵随风飘移,留下棉絮状的长尾。大雁排成人字形北迁,扇动巨大有力的乌黑翅膀,飞在高远的天端。这些画面映在她清澈的瞳孔中,可她并没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的思绪还停留在与母亲的争执,以及是否应该起身干活的挣扎上。
      方才,大约是五分钟前,她累得不行了,于是便耍赖躺在地上,穷凶极恶地罢工了。于是乎只剩下母亲一人还在干活,提着恶臭的粪桶,弯腰给茶树施肥。不用起身看,王秋红就知道她已经移动到了很远的地方,因为臭味变得遥远了,近处只有零星的臭。
      在王秋红的深刻反思中,她觉得自己这个做法很不地道。两个人干活,那就要两个人都干活。一个人罢工,那另一个人的任务就平白增多了。而且客观分析,在身体素质上,她堪比超人,长得白白胖胖,无慢性病史,甚至不曾得过风寒感冒。
      母亲既有腰腿酸痛的老毛病,还疑似患有肠胃炎和偏头疼,只要闲下来,就要说这里痛那里痛。但是她哪里都不痛,吃得还多,却还是比不上母亲对干活有执念,做事情有力气。
      “起来!别搁地上躺着了,地上凉,湿气全钻到关节里头,以后有你疼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朝她呐喊,只有起来二字爆发出强烈的音量,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大声讲话的腔调,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中气尽失,变成了微弱的轻声细语。可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母亲的话,王秋红感到后背与泥土接触的部分一片湿冷。地底仿佛真的有寒气,有无尽的阴暗力量,随时准备侵袭恒温动物宝贵的□□,一旦接近地面,就冷得苦不堪言。
      她手撑着地,不情愿但异常迅速地站了起来,看到茶田在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甚至是三维意义上的没有尽头。干完这一层,还有下一层,干完下一层,还有下下一层。其实总共也就三阶。但是她不想干了,想撂挑子。这桶里沤的肥,可是从茅房里挖出来的,是全家人的屎。她最不乐意干这个。
      母亲仍然在茶树丛中移动着。她像一只颜色黯淡的大蝴蝶,扇着单薄的翅膀辛勤地飞来飞去。王秋红承认自己在农妇中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懒蛋,总爱逃避劳动,而且较为嘴馋,过年吃花馍只挑中间的油馅吃。但她自认良心不输给任何人,不会让老母把全部的工作干完。她给自己定下规矩,顶多四六分,母亲六她四,偷懒的比例不能再比这个偏了。于是她振作精神,鼓起勇气,双掌抱拳,慢跑回到了母亲身边。
      收工后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发出温和的红光,不及初生的阳光耀眼,颜色却最为浓烈。王秋红最喜欢这时候的天空,因为当天空呈现这个色,就说明能够回家吃饭了。现在是红的,过一会儿就变粉,那是最好看的颜色。再然后太阳落到山下,月亮升至穹顶,星星铺满天。一天就结束了,该上床睡觉了。睡觉是一天中最没烦恼的时候。她一想到吃饭和睡觉,就眉开眼笑的。
      王秋红跟在母亲身子后头,心里乐呵呵的,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被人看见傻笑,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高兴,这多丢人。她的心情,理应像她的人一样,神秘、特别,不显山露水。别人看到她的脸,都会不禁地开始揣摩,这个满头乱发的野丫头,她亦颦亦忧的表情背后,在盘算着什么怪招。
      走到院子门口,她看见了家里那头宝贵的黑驴。她的姐妹,她的玩伴,她的宠物,她家族的生产工具,漂亮的小黑驴回来了。于是她快步走上前去,喜悦地摸了摸它。
      “回来了?”父亲从厨房走出来。
      “嗯。”王秋红回答他。
      “我们也刚回来。我和你哥哥。”父亲还保留着在金府讲话的惯性,不合规矩地给她赔着笑。
      “回来啦,回来就好。”王秋红干巴巴地说着。她不理解去金府送茶叶是一件危险的工作。在她看来,夜晚的山林是危险的,因为有猛兽,去集市卖东西是危险的,因为街上有流氓。但是去金府送茶叶,只是一趟普通的运输工作。她爹和她哥哥两人,她最清楚不过,两个窝囊蛋,就爱瞎操心,这不是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他们的凯旋,更加应证了王秋红的猜想。
      “是啊,回来就好,哪都比不上家里舒服……”王大爷喃喃地重复着,谄媚的笑容还僵着。从他僵硬的表情里,王大娘嗅出了不详的气息。她匆匆地跑进了东厢房,王大郎正在幽暗的炕上坐着,盘着一条腿,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紧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有点愧疚地移开了眼。
      全家人都在,也都四肢健全,没有被打过屁股的痕迹。王大娘不知道怎么了,只能又匆匆地回到了院子中央,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向了正在抚摸黑驴的女儿。只一瞬间,她就想到了几种不同的厄运模样。
      她年轻的,美丽的,好不容易长大成人的女儿,难道从这一刻起,就要告别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头也不回地接受作为女人的坎坷一生。她想能是怎么样,无非是这两个男人,去到了城里头,做了见不得人的交易,把女儿、把妹妹,拱手卖了出去。
      王大爷进到屋里,对着王大郎无端地发火:“你先出去,没眼色的,我和你娘有事情商量。”
      王大郎把收起的腿放回了地上,低头走了出去。然后王大爷和王大娘进入了那个幽暗的房间,他们尤为怕光似的,还将柴门阖上。他们交谈的声音,从黄土泥垒成的墙壁中透了出来,王大郎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将他们的谈话内容听了进去,不是本意的窥听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王大娘问:“金大人要个黄毛丫头有啥用?”
      王大爷道:“大概是给院里添个丫鬟吧。”
      王大娘道:“怕就是要做个暖床的丫鬟。等退回来,也没人敢娶了。”
      王大爷道:“诶,就秋红这样的,这种事情轮得到她?”
      王大娘道:“你这话说的,等进到金府里头,发生什么事情谁能管得了。”
      他们二人像是在讨论别人家的闲事,像是在议论一个陌生女人的语气般推测着秋红的下场。
      王大郎听到暖床二字,便有股兴奋的火焰在他的腰间燎烧。但想到这暖床之人是自己的妹妹,火焰就逃兵似的溜了,杂念散却得一干二净。他扭头看看秋红,秋红已经离开了黑驴,坐在了磨盘的楞楞上。她低着头,像一只睡觉的毛绒鸭子,脑袋要钻进胸脯里,脊背连着脖梁都弯成了罗锅的形状。王大郎不确信她是否全都听清了,他不安地注视着秋红的两只大耳朵,它们像是喇叭一样向外张着。
      屋里只剩下几句重复的话。王家父母此起彼伏地交换着:“唉,那也没办法”“是祸躲不掉”。等到重复接近尾声,就只剩下了沉默。没安静多久,他们就把门打开了。当看到秋红的那一刻,那讨论陌生女人的健谈和热心便全部消失了,无计可施的惭愧挂在他们脸上。
      长着大耳朵的秋红,早已经明白事情的始末,她用袖子抹着眼睛,小声地哭。
      王大娘走上前去,搂住了自己的女儿。当秋红柔软地瑟缩在她的怀里的时候,哭声变得嘹亮。王大娘在极度的悲伤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希望,她乐观地想着,也许这不全然是一件坏事。能去城里打工,还是去金府里头,怎么着也比在山里当农民有出息。但她又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农妇,考量总是过于简单,过于纯良。但她还是违心地张开手,给秋红看,问她:“你看娘的手像啥?”
      秋红缩着脸,从盈盈泪光中细看母亲的手背,诚实地回答:“像油蜡皮。”
      王大娘说:“对了,这就是粗活干多了,人没福气。手上没肉,皮就都皱在了骨头上。”她把秋红的手摊开,露出一个红彤彤的饱满手掌,说:“你手上肉多,这就说明福气也多。现在金老爷府上缺一个干活的,你有福气,要被招到府里去了。到时候你好好地干,没准里面的小姐夫人赏识你,还能给你指一门亲事。再过两年你就要出嫁了,嫁到州城去,比嫁到山里有福气。”
      听到这话,秋红若有所思地止住了哭泣。但当她看向了自己娘的时候,母女二人交换了流泪的双眼,又都落下泪珠来。
      王大爷接过劝说的接力棒,就着妻子的设想,说得是一套又一套。他说金府可气派,你们都没见过,门框比天还要高。又说去金府是镀金去了,一般人进去准没好事,但是去工作就不一样。
      这话既是说给秋红的,也是说给其余三人的。他们都希望这是一件好事。金大人作为当地的一把手,能连娶二十六位太太,就说明了他个人作风不怎么样。但他府里不可能全都是坏人。他们希望秋红进去能碰上好人,最好能在好心的小姐太太身边做事。
      王大郎站在三人圈子的外围,看着三人抱作一团,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跟不上。他既不因为秋红即将的离去感到十分的悲伤,也并没有对提出无理要求的金大人产生十足的愤恨。他站在黄土之上,听着父母妹妹各不相同的哭声,感到了一点手足无措。在众人为现状悲伤之时,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跳跃在和秋红有关的点滴过往。
      对于这个妹妹,王大郎是不太了解的。他既不知道妹妹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知道妹妹将来的人生理想。平日里他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照顾田地,提水挑担,秋红都像一个模糊的人影跟在他的身边。她这么模糊地跟着,王大郎也很少回头看,他很少思考有关于妹妹的事情。
      眼下秋红要走了,要独自走向属于她的未知而险恶的未来,王大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涌起了悲伤。这悲伤还不甚纯净,夹杂了他自己的打算。早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暗暗计划好了,若是秋红要进去当差,那么他就也跟着去。去了几年再出来接管家族种地事业也不迟。
      他和秋红两个人做个伴,总比一个人进去强。路途中他向父亲讲述了自己的打算,遭到了坚定的拒绝。但他已经暗下决心,是火坑还是金窟隆,都不能一个人跳,要去两个人就要一块去。
      秋红原定是第七日上路,但到了第七日,又哭得止不住了,只好拖到了第八日。到了第八日,王大娘却怎么也不肯撒手,闹起了疯病来,便不得不留秋红在屋里,又住了七八天。
      这小半个月,王家的人每天都惴惴不安的,数着倒计时过日子。一想到秋红要走,便谁也睡不着了。春露倒寒,从黄龙沟反上来的寒气还刺骨地冷。一家人便在黑夜中沉默着手脚冰冷。一个人翻身,另一个便要叹气。一个扯扯被子,另一个就小声地啜泣起来。每天都有新由头,要下雨啦,该吃肉啦,娘发疯病啦,干活缺人啦,总之还是不能走。四个人就这么和命运僵持着,终究是人心败下阵来。
      到了这么一天,每个人都觉得不能再等了,再没什么可以等的了。于是便各自忙了起来。娘给秋红的包袱绣上名字,爹从猎户那换了鹿肉来,王大郎把柴火烧得极旺,那些漂亮的、笔直的木头,挑好的扔到火舌里头。秋红也做好了打算,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进入驴棚,给驴擦身子,把驴棚地上的臭茅草全都换了。
      待到第二天清早,又是哭声,又是肿眼眶。拉拉扯扯的,娘不舍得女儿走,爹硬是要掰开。倒像是绝情的父亲成心要把母女拆散。这么闹了几次,秋红就走远了,由王大郎领着,没带要好的黑驴。黑驴在棚里急得叫唤,它是通人性的,知道小主人要走远了。
      王大郎带着妹妹下山。山路他已经走过几百遍,他的脚印在这条路上叠了又叠,制成了泥路的花纹。连山上的风景他也记住了,哪棵树下藏着哪条沟,哪里的泥烂不好走,他都记在心里。秋红却是第一次下山,走不了很快,没过多久头发就乱了,掉在肩头,散在新做的橘红色衣服上。王大郎就在前面站住,原地等她跟上来。
      “走了快一半了,咱们先吃饭。”王大郎自作主张,没等秋红答应,就卸下了包袱,从里面掏出了玉米面小饼,放在了路边的大石头上。
      “现在吃饭,后一半路都没盼头。快到了再吃吧。”秋红跟上了他,对他的主意持反对意见。
      “先吃,我有话跟你说。”王大郎拿出了长兄的做派,严肃地命令秋红坐在大石头边上。他蹲在一边,将小饼递给妹妹。
      秋红小声地念叨着“有什么好说的”。还是听了他的话,啃起了饼来。这饼形状粗糙,压得不够紧,一咬全散了,七七八八地掉在衣衫上。秋红把掉了的又捡起来吃在嘴里。
      “你想不想去州城?”王大郎问她。
      秋红想去,她对州城有许多好奇,但以金府丫鬟的身份不是她乐意的。她没正面回答问题,反过来问哥哥:“州城远不远啊?”
      王大郎说:“不远。走路一天就能到。以咱们这个速度,怎么说晚上也能到了。”
      秋红叹了口气:“到就到吧。去了让我干什么我就干,还能要我的命不成。爹临走的时候说了,说我是刚去的,年龄小,去了专挑累活脏活干,什么刷马桶啊倒尿盆啊,没人乐意干的我干了,就难有人给我使坏。我也认命了,本身就是贱命,去了熬吧,熬到时候就好了。”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大有英勇就义的架势。话尾又紧张地问:“你觉得我啥时候能回来?”
      “人不要你了,自然就让你走了。”
      “你这话说得像放屁。什么时候能不要我呢,怎么才能不要我呢。我看到了适婚年龄,怎么也得放了,要不然耽误我出嫁,以后谁还敢进来当丫鬟?”
      王大郎认为她这话漏洞百出。她现在进去当丫鬟,刘管家问过谁?咨询过谁的意见?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就算是给她媳妇熬成婆,也不影响之后找年轻的来。
      “别说这有的没的了,我看你脑袋是真不灵光。我想了个主意,你听我的。待会儿进了金府,见了刘管家。你先别问他是谁,他是金府管事的,你的首领,你的上司。见了他,我就求他,把我也留下,跟你做个伴。”
      “哥,你……这么大的事,你跟爹娘商量了吗?”秋红问他。
      “我和咱爹说过一嘴,他不同意。但是不同意也没办法,我主意已经定了,等进了金府,咱爹娘再闹事就没用了。不孝就不孝罢,让你一个人去,我总觉得不安好心。这伙大人物,真是够呛。就连门口看门的都对咱们仰着鼻子说话。咱娘说的对,进去不一定是坏事,没准干得好受到提拔,我在金府也能成为个人物。而且两个人去,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你有事了来找我,我出事了你也能照顾。总归是比一个人强。”
      秋红听了眼睛睁圆,下巴上下地颤,喜悦地挑起嘴角。后来下山的路上,她变得像小鸟一样聒噪,飞来飞去,一会儿说:“你别去了,这不关你的事。你去了,谁给爹娘养老?”一会儿又说:“哥哥,我的好哥哥,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我们两个在一块儿,凑在一起才叫好,拆开了什么也不是。”她沉浸在自己矛盾的思绪里,终于是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离家的哀伤。
      王大郎听着,偶尔回她两句。他比秋红年纪大,比她见的世面多,他想着,要是刘管家不同意怎么办?这个疑问膨胀在他的头脑里,压得他头重脚轻。在这疑问的间隙里,粉衣丫鬟的身影穿梭来去。但那身影已经模糊了,细得如同针线,游走在哪里都无足轻重。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对于王大郎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