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名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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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公务员，注定穷不起来。
除去宰相月俸三百贯，还有林林总总的福利：禄粟月一百石，春、冬衣共赐绫四十匹、绢六十匹，冬绵一百两，随身傔人的衣粮七十人，每月给薪一千二百束，每年给炭一千六百秤、盐七石。（注1）
以上并不包括额外的御赐。
——怪不得人人都眼热丞相的地位。
周平越看王子明的资料越觉得稀奇，他天生异相，算命的人说他位至公相，不料一语成真，果然继寇准上位。王子明比寇准圆滑，对官家多有顺从，罕有指着赵恒的鼻子骂让圣上下不来台的；他又比王钦若正直无私，公忠体国，举贤荐能。
王子明上任后的生活与之前并无多大不同，拜见的宾客虽络绎不绝，但绝大多数都被他拒之门外，他依旧按时上下班，绝不学上任宰相迟到早退。
无论怎么看，王相都不像是佞臣。
而且，暗卫如何势大，也不敢对股肱之臣下手，难道是官家对这新宰相不满意？
周平实在捉摸不透。
“小瓶子，我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躲在房梁上，赵允让嚼着干馒头。
这不是周平第一次用粗糙食物来堵他的嘴了。
面点的甜味很淡，实在是对赵允让舌头的历练。
不过看下面厨娘以为灶神显灵而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也有趣。
“你尝尝相府的馒头，我——”
赵允让把咬了一口的馒头去堵周平的嘴：“去！你才是个吃货！爷说了要一、起！！ ”
“你能保证不会像上次那样从梁上跳下去直接掉进山贼堆里？”
“我那是情势所迫！那小娘子就要被欺负了，我怎么能见死不救？”赵允让理直气壮，“反倒是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一直按兵不动，唉，你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周平想起当时的场景就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也不理会他的调笑，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馒头。
咀嚼，下咽。
“你有救美之意，却无英雄之能。不过以身饲虎的牺牲奉献精神倒也可嘉。”
糗事被提起，赵允让气得红了脸。他年纪尚小，轮廓还来不及培养出男子气概，白皙稚嫩的脸只显娇贵秀气。
救美不成，那帮粗人反对‘英雄’起了不良居心，着实让赵允让体会了一把低俗下/流。
“……你答应过那件事不会再提的！ ”赵允让深深引以为耻。
“前提是你不再纠缠，”周平深知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会使自己的耐性在听上去永无止境的“我没有纠缠”“你有”“没有”的循环中消耗殆尽，争论的关键也会不了了之，只好放缓语气，“好吧，我带你去，可以放过我的腰了吧？”
从离宫到现在，赵允让的手臂都没松开过。男男之间无大防，赵、周二人谁也不会想到歪路上去，别人看到了也只会发出一声君臣相得的赞美。
梁上多尘土，爱洁的赵允让坐在周平怀里也不觉得不妥。
听到周平妥协的声音，赵允让嘿嘿笑了几声：“怕是不成，我不能给你食言的机会。”
周平早已习惯在飞檐走壁时负担另一个人的重量，也多亏了赵允让，他的轻功熟练了不少。
到了傍晚的时候，王相才被送回府，远远看去，他面色如常，步履矫健，丝毫不见有病症的样子。两人听得仆人的议论，太医们都在疑惑这奇症，莫明其妙地昏倒，而且王相对昏倒一事毫无印象。
“年纪大了，王相的身体一直就不利索，只不过最近特别糟糕，我听说他在朝会上也发过一次病。”赵允让回忆道。
“是不是三天前？”周平问道。
“对了，就是三天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你剥龙眼给我吃，没掏核，差点把爷噎着。”
周平用那半个馒头堵住他的嘴，以防自己的思路又被打断。
赵允让手抓着周平的腰，没空替嘴解围，嘴巴张张合合，终于把馒头吐了出去。
两人还在梁上，下面是正待用餐的主人。
眼见着馒头要落下去，周平眼疾手快捞了一把，及时把贼赃抓住。
被瞪的赵允让扭头，假装自己与这次内讧导致的小小意外无关。
周平多想把怀里的玩意儿连带着整个大宋朝都扔进历史长河里淘一淘，自己躲进山沟沟里种田去，管他春夏与秋冬！
无奈端着公家的饭碗不说，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
由于动作间震落了梁上的尘土，被抢救回来的王相发现今天的饭菜里都是灰。
周平也发现了，把赵允让的脸按进胸口，扯了他的布腰带住蒙脸，随时准备逃跑。
王子明出了名的脾气好，从不苛责下人。他以为是仆人忙中疏忽了，也没点出：“今天就吃粥罢。”
待仆人把一桌的饭菜都撤下去，王相站起来走开一会。
赵允让伸手想抢回自己的腰带：“你怎么不用自己的？！ ”
周平不予回答，只是用视线扫了一眼两人的姿势，的确不方便解自己的腰带。赵允让心知是自己问了蠢问题，轻轻哼了一声就不计较了。
但赵允让还是不舍道：“上面的玉扣是我娘特地让入画带给我的，别弄丢了。”
“入画也进京了？”周平喃喃道，心中的想法又肯定了两分。
“我的话你到底听到没有？”赵允让吐出急促的气流，声音稍大了一些。
周平连忙去堵他的嘴，还能用什么？手里那半个馒头呗，他可不想再重复往手上印两排整齐牙印的悲剧。
下面仆人又设好碗筷：“老爷，请用粥。”
待王相走过来，雪白的粥面上有蒙了一层灰尘。
仆人惊慌道：“这、怎么转眼就……老爷，我端上来的时候还干干净净的……”
赵允让在梁上无声地质问周平：你搞什么鬼？嫌我们被发现得太晚么？！
往相爷碗里扔灰尘的周平却没理会，等王子明的反应。
“罢了，我正好觉得粥太清淡，想出去吃。”说着，王相就让人安排车马，不一会，人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脾气那么好，完全是寇老头的反面嘛……”赵允让寻思道，“我立刻告诉伯父让他做我的太傅！ ”
周平摇头：“恐怕你打错了算盘。”
“怎么，他还敢不买我的面子？和我过不去就是和我伯父过不去，和我伯父过不去就是和朝廷过不去，和朝廷过不去就是和全天下百姓过不去。”
赵允让得意扬起的下巴就是专门为招引打击而设的。
“他活不了几天了。”周平泼了冷水。
赵允让一愣：“他真的被人下毒了？”
“不是毒，是蛊。”情报里详细指出了王子明犯病的时间，除了蛊毒不需要做其他猜想。
而且，子组的人一出现准没好事——这是经过千百次亲身经历验证的，张狐狸就是子组的——周平在暗卫里也听说过入画的名头，如今她突然低调进京，里面一定有名堂。
既然有那苗寨寨主之女在，就不需要自己这种外行人出力了。
“小瓶子！ ”赵允让还在等更多内情，结果周平却打住话头不再详谈，反而开始抹去痕迹打算走人，气道，“你就这么收手了？王相的病怎么办？不继续追查贼人吗？这么好说话的丞相伯父到哪里找？”
往好了说是古道热肠，往坏了说是多管闲事，赵允让这毛病一直没改好，或者说，他一直没意识到这是需要改正的坏习惯。
周平无法，解释道：“传言不虚，王相的确大度。待人和善，秉公办事，你说会与谁结仇？”
“寇老头？”这是赵允让的第一反应。
“……”周平不明白，寇准明明是举国闻名的贤臣，怎么就是不招赵允让待见。
赵允让轻咳几声，挽回自己英明正直的储君形象。
“前相被罢是半年前的事了，王相既然是三天前才出现昏厥症状，时间上不对，”周平点头，赵允让受到鼓励，得意之下刚刚挽回的正面分数又跌至零下，“而且寇老头的死对头是王钦若，真要下蛊也要找对目标。”
赵允让忽然问道：“对了，不是还有珍珠和奏章失窃案吗？其中会不会有所关联？”
周平让赵允让先从自己身上挪一挪，掏出两颗珍珠，道：“你看看，哪颗是贡品？”
赵允让平日里只接触过真品，次一点的货一眼就能看出来。
为求稳妥，赵允让让周平拿得更近了些，仔细看了才判断道：“两颗都是。一颗是证物，另一颗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厨房的一个炕洞里，”周平道，“这王相还真不会藏东西，估计是厨娘做菜的时候不小心把珍珠倒到了水沟里，冲出府去了。”
“你真找到贼赃了？”赵允让兴奋道。
周平却意兴阑珊：“是啊，满满的一斛珍珠。”
赵允让叫道：“那还不报官？！ ”同时他又觉得不对，珍珠一粒一粒偷倒还可能，哪有一斛一斛算的？
“那斛上还有一个‘御’字。”
“……”赵允让回神，惊得跳起来，“是伯父让他偷的？！不、是伯父的赏赐……可赏赐臣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问你伯父去，说不定那奏折就是他让王子明藏起来的。
周平没敢把心底话说出来，但赵允让何等聪明，一下子把蛛丝马迹串联起来。
“最近没有重要节日，也无外国使臣入京，可伯父宴请大臣的次数有些多了。我以为他是因为赶走了寇老头高兴，原来是贿赂臣下！ ”
周平被赵允让字正腔圆的‘贿赂’两字砸晕了，这效果就像是批/斗毛爷爷是大资产阶级一样，一时间忘记提醒赵允让他们此刻擅闯丞相府宅不得见光的梁上君子身份。
赵允让皱眉思索，手指下意识地打着圈。这是他沉思的习惯动作，在应对太傅考校时，他往往会把手搁在书案上，食指敲两下，然后顺时针画圈，再敲两下，接着继续以同一个方向画圈……
此时可不是硬邦邦没有感觉的木桌，周平竭力忍耐，不愿暴露自己怕痒的弱点，只一个劲地抿着嘴唇。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被赵允让抓住把柄，自己就要一辈子受其辖制，如同孙大圣遇到会念紧箍咒的唐三藏一样。
“泰山封禅！ ”赵允让找到答案的瞬间，手指停止画圈，周平全身紧绷的肌肉和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赵允让奇怪地看了额头冒汗的周平一眼，关切道：“小瓶子，你不是闷坏了吧？还捂着口鼻做什么？把腰带还我。”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笑道：“老臣还在猜测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小王爷和周侍卫，贵客临门，不知可否至大厅一叙？”
一日之内诸多怪事发生，王子明隐隐预感有事发生。他见家仆言辞恳切，反复辩驳饭菜之前是干净的，又听厨娘禀报有灶神显灵之事，当下明白偷馒头的不是神仙，而是盗贼。
于是率众折返，在门口听到赵允让的惊呼，勾起心里一直挂念之事，叹息间就迟疑了一下，没有让仆人立刻闯进去捉贼。接着听见‘小瓶子’的称呼，立刻推测出了贼人的身份。
“糟糕，我们快撤！ ”王子明记得这个声音，前相的马受惊奔逃之时他碰巧也听到过相同的内容。
“……爷，他不可能明天一觉醒来就把你忘掉。”呵，两个都忘不掉。老人轻笑。
“只能豁出去了……把我的腰带还来。”蒙面用吗？
“你别硬扯……那是我耳朵！啊，要摔下去了……”御前带刀侍卫这么没用的话就该退位让贤——掌握人事大权的王相职业病犯了。
屋里一阵闹腾，仿佛有东西从高处摔下砸到桌椅器物然后在地面滚动又撞翻另一堆桌椅器物。
噼里啪啦的声响之后是一段时间不短的寂静。
门外众人听到一个沉痛的声音。
“爷，要赔的。”
“……从你薪俸里扣！ ”
出来时赵允让衣着齐整，面沉如水，紧跟其后的周平也神态自若，只是嘴唇上被什么磕了一道口子。
王相已经老成精，打发了闲杂人等，行礼的时候也没提刚才的赔偿事宜。
“周侍卫，你这伤……”
“桌子磕的。”赵允让道。
“桌子磕的。”周平也道。
二人声音整齐得诡异。
“这倒怪了，我这可是水曲柳圆面桌，一般不会磕着人。”
——我的牙可不是水曲柳做的！赵允让垂下视线。
——水曲柳？那得多少银子？周平调远目光，觉得暮色凄凉。
王相引两人至大厅。
外人面前周平恪守主仆礼仪，由赵允让出面应对，听他中气十足地道出了部分原因。
“这么说？是有人毒害老夫？”王子明惊疑不定，以为是小王爷想摆脱擅闯相府罪名而随便找的托辞。
不料对方言之凿凿，还把传说中的苗蛊说得真真切切，如眼亲见一般。
既然已经被主人撞见，还不如借机问个明白，周平就问道：“不知相爷三天前有没有接待过外地来的客人？”
王相仔细一想，恍然道：“的确有，是一位卢姓官员，他深夜送黄金百两，求江淮盐运使之位。”
赵允让道：“相爷定是请他离去了。”
王相摇头：“没有。”
赵、周二人对视一眼：难道是丞相受贿了？
王子明瞧得他们的反应，失笑：“那等斯文败类，何必礼待？我骂他一顿，用乱棍将他打出去了！ ”
“……”
“下官对苗蛊略知一二，用蛊之人多阴险之辈，相爷怕是得罪了小人才有此祸。下官有幸识得一二名朝外人士……”周平还在斟酌用词，生怕举荐有误也遭到和卢某一样的待遇。
“是谁？”赵允让头一次听说周平还有其他相识，比王相还着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男的女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遇到的？我有没有见过？”
王相还在惊异小王爷流畅不喘气的一长串问句，紧接着就听到周侍卫毫不逊色的回答。
“属下忘了提。男的。在遇到爷前认识的。在巡逻的街上碰到。爷没见过他。”
真实的答案与之完全相反：我故意瞒着你。女的。在遇到你之后认识的。初次见面的地点就在王府里。你不仅见过她还和她很熟。
“……哦。”赵允让一边偷偷用冷眼瞪小瓶子，一边暗暗计较那番回答的真假。
——反应那么快，一定是早早背好糊弄我的！
“小王爷？”王相见赵允让几次走神，就放弃与之交流，和年少老成的周平细谈了一番。
“对了，相爷，这是贵府之物，完璧归还。”
周平暗想盗窃案可以不动声色地销了，把证物还给嫌疑人让案件不了了之是最快的方法。
王相看着那两颗圆滚璀璨的珍珠，眉宇间涌现出无限忧虑。
周平心知对方忧虑之事不是自己能置喙的，礼貌性地劝他早些休息，约定明日带人过来拜访。
“慢走，周侍卫公务繁忙，不妨以此为信物，让人来见就是，不劳你多跑一趟。”
说着，王相就不顾两人诧异的神色把那两颗珍珠放到周平手里，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
门口已经有了车驾，想来是王相在上茶的时候让人去报的信。
“爷，该回宫了。”
“……爷知道！ ”
周平不敢用力去掰赵允让抓着自己衣衫的手。
“小瓶子，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对彼此也有了充分的了解……”
“是。”
“小瓶子，我们是互相看着长大的，没有隔夜仇，对不？”
“对。”
赵允让想了想：“小瓶子，我不扣你薪俸，相府砸坏的东西我会赔。”
周平终于笑了：“谢谢爷。”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名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