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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二十二章 丁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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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对丁谓的评价毁多于誉,因为他排挤异己,陷害忠臣,迎合皇帝封禅祭祀,修建了大宋最浪费民财的宫殿,但无论是攻讦还是称赞,都不能否认他的才。
时人称他过目不忘,文章“自唐韩愈、柳宗元之后,二百年始有此作”,可见他的文学才识。若仅仅是文才,周平不会对他有如此好感。
当年契丹南下,河北百姓纷纷抢渡黄河,船夫害怕殃及自身,不肯尽力摆渡。丁谓听到此事后,从监狱中取出死囚数人,扮作不听命的船夫斩于河上,于是所有船夫都不敢懈怠,三日就将所有百姓运尽。他又命民壮沿河扬旗鸣金,辽军以为大宋早有防备,逡巡不敢进,保得一方平安。
这等果断是当时大多数文人说没有的,不客气地说,论才华,连寇准、王旦等名相都比不上丁谓。
这时丁谓还没有大权在握,所以专权、毒辣、心胸狭隘等劣性并未显露出来,而且,周平暂时和他也没有利益冲突,对于饱学又不乏机警的丁谓存有好感。
赵允让心思复杂,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周平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外人的称赞,虽然丁谓此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对自己的恋人地位毫无威胁,但他不免想到了当初的曹利用危机。
伯父告诫自己的话犹然在耳,小瓶子是自己的乐毅,自己就要做燕昭王,才能与他相知相得,而随着皇位变得不可触及,多年建立的亲密感情受到冲击,赵允让的安全感骤然变少。
而现在,第二个曹利用出现了。
看着丁谓与周平相谈甚欢,赵允让不禁后悔起自己的提议来。
昨天的争执并未结束,酉戊和张环的那一套不适合用在两人身上。实际上,在欢/好之后,两人又吵开了,导火索和争论的焦点赵允让已经记不清了,那些小事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小瓶子眼里不再只有自己一人。
独占一个人是十分荒谬却可以理解的想法,它本身就是一种强烈复杂而充满矛盾的情感。没有人能够完全拥有别人或被别人拥有,处在人类社会里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有亲友,有师长,也有知己。
赵允让没有盲目到让小瓶子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人的地步,只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周平与丁谓二人诡异的无法被人介入的气场。这和他的本意完全相反。
世上往往盛名难副,而且丁谓形容枯瘦,乍看之下赵允让想到了雍王府里那个顽固死板的老秀才,但是赵允让没想到只三两句,周平就露出了终逢知己的微微笑意。
赵允让还在纠结,就听周平问道:“不知丁大人打算如何修缮宫殿?”
“哦?”丁谓笑问,“朝堂之上意见颇大,争执不下,周大人怎么就肯定官家定会同意继续修宫呢?”
“钱已经用了,神人也已托梦,没道理让官家自食其言,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官家不会顶着风头处置清流,最后最有可能是不了了之,宫殿将错就错,接着修。”
赵允让凝眉,他自然不希望看到伯父失了民心威望,但又不愿接受君子落败小人长存这样的结局,仍在默默思索,可两人的话题又变了。
“修宫有三个难处,一是取土烧砖,二是材料运输,三是清理废墟。人畜之力少说也要三年时间。”丁谓算是默认赞同周平的推断,语气淡淡的,仿若完全与他的前途无关,不过,周平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胸有成竹。
周平想了一会,自认在工程上了解不够:“还请大人赐教。”
“开渠。”丁谓抿了口茶,缓缓吐出两个字。
——水运的确比陆运快上不少,可旧工程未了又新增一事,不是更加耽误时间吗?
赵允让很谨慎地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没有将问题抛出,很快,他就开始庆幸自己的决定。
周平比小王爷的脑子转得快:“用开沟取出的土烧砖,再把京城附近的汴水引人沟中,使船只运送建筑材料直达工地,完工后又可将废墟填人沟中,复原大街。一举三得! ”
赵允让不舒服地发现,自己的思维完全跟不上两人的节奏。
这也难怪。丁谓天生奇才,辩才极佳,又善断案,已经到了一看案情一言判决的地步(有史可考)。而周平,身世离奇,见解独特,也精于琢磨人心,只欠经验,稍加点拨就能举一反三。
周平比赵允让感受更深,同类的味道让他倍感亲切。他的朋友不多,曹利用、晏殊、再勉强算上姜盖。然而除了曹利用功利之心较重、晏殊珍惜羽毛、姜盖太过珍惜羽毛以外,三人都算得上是正人君子,周平和他们的谈话往往只流于表面,若是表现出过多的算计就会引火烧身,惹来讨伐。至于性格奸诈的张环,因为算是半个长辈,与他爹的关系太好,出于千百年来华夏子孙对严父的敬畏和防范,周平说话也要留一半。
丁谓则不同,虽然年长,言语间却全无倚老卖老之意,周平抱着试探之心问起,他就坦言建宫遇到麻烦时的种种计策,让周平大加赞叹。
周平看到的是一个杀伐果断有勇有谋的智者,心中一动,觉得赵允让之前的话很有道理。宫殿失火一案延而未决,官家恐怕是等着自己解决这个障碍,然后一次性消除朝上争端,以免节外生枝。意识到紧迫性,周平才在赵允让的建议下拜访丁谓的。
畅谈之后,周平以己度彼,决定冒一冒险。
“想必丁大人也听说工程失火一案已有眉目了。”
丁谓眉头一跳,他对这个后生也略有耳闻,开封市井都言唯有此子能断此案,就命人暗暗观察,见他只造访涉案官吏中的自己,心存忌惮。见面之后一番试探,丁谓发现周平年纪虽小,心机却不浅,若是多历练几年,必定不逊于自己,因而对于他能破案的流言又信了两分。
不过,丁谓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唬住的,他露出喜色:“可喜可贺,看来权知开封府的‘权’字要被拿掉了。”(权即暂代之意)
周平笑笑:“这要看丁大人的意思了。”
时王老相爷渐老,气力不济,由丁谓兼领吏部,掌管三品以下官员的晋升调动。
赵允让他不知周平玩的什么把戏,于是安静地喝茶,坐看小瓶子如何把戏演下去。
丁谓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心虚之感顿生,他权衡了一下利弊,若是周平已经查得案情真相,他此番来访,必是抱着笼络之意,与其冒险树敌,还不如顺阶而下,即使他是诈自己,也算卖他一个人情,不算亏。
丁谓有心开口,只是此等秘密仍然不便在外人面前说道,他将周平的视线引到小王爷的身上。
周平不想赵允让尴尬:“丁大人有话直说,益之(赵允让的字)在案中给了我不少助力。”
——小瓶子第一次叫自己的字,却是在一句谎话里。
赵允让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就顾不得这种情绪了。
谁都没有想到,宫殿失火一案的主谋竟是负责建造的丁谓,就像小瓶子之前说的,怎么看丁谓都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宫殿建成与否直接关乎他的仕途。
丁谓修宫,讲的就是一个快字,他保证大幅缩短工期到六年,然而,接连几年冬季大雪,运河结冰,耽误了竣工日期。丁谓害怕无法与真宗交代,就一不做二不休,火烧宫殿,掩盖无法按时竣工的事实。不过,朝中清流的攻击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宫殿修迟了没有问题,但不修就意味着他过去六年的经营化作乌有,怎么让他甘心?
“下官心中有数。天色不早,这便告辞了。”周平携赵辞去。
出了丁府,赵允让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撼,他很清楚周平刚开始寒暄时那句“久仰大名”十分罕见地是出于真心的,但也没想过他会公私不分,非但没有捉拿凶手,还变相许诺为其遮掩。
“你看过废墟里监工的验尸结果,他是被活活烧死的!你就这么放过姓丁的?! ”赵允让抓住周平的手腕,厉声质问。
周平有意无意地跳过了监工的话题,说出自己的理由:“按照你的意思,我们将真相道出,丁谓下台,官家依旧会另找人来修宫殿。而我朝不杀士大夫,丁谓最多被外放,而以丁谓之才,回京不是难事。到时候,我们要面对一个满怀仇恨的强大敌人。”
“可是……”赵允让还想再说,却被周平按住嘴巴。
“你知道寇相被遣之时声名震天,为什么朝中大臣都没有为他说话吗,连被寇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丁谓都不发一言?”
赵允让摇头,周家才沉声道:“我不瞒你,寇相嚣张跋扈的许多证据都是由丁谓收集的,加上王钦若的挑拨,才一起爆发。丁谓原本对寇相心存敬畏,可一日与之用餐,汤水污了寇相的胡须,丁谓替他捋净,却被寇相嘲笑‘国之大臣,乃为长官拂须耶?’试想,一句话尚能让他忘了提携之恩,若是我们断了他的前程,他该如何报复我们?”
刚开始听到这‘溜须’典故的时候,周平其实就已经决定对丁谓敬而远之了,绝对不能轻易结仇。因为是同类人,周平很清楚丁谓的思维模式,就像当初真宗欲‘拆散’他与赵允让,虽然没有成功,但周平至今怀恨一样。
“宁得罪君子,无得罪小人,”周平轻轻揉着赵允让越抓越紧的手,猜到小王爷的内心必定再挣扎,“爷,你知道他为什么坦白得那么干脆吗,因为他知道此案一日不清,我就会时刻盯着他,他不想阻我仕途,我们又何必无故断人前程。”
赵允让叹了一声,眉头仍然皱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死人比活人好用,”周平不打算瞒他,悉数告知,“监工私盗殿中宝物,亵渎神灵,引来天火惩罚,圣上仁德,特发赦令,不追究其家人之罪。”
完美结局是对活人来说的,赵允让始终无法放下冤死却还要被泼污水的鬼魂。
全身气力一泄,赵允让手松开,无力地垂下。
他深深地看着周平,像是不能自主地喃喃自语着:“真可怕……”
这回改为周平去握赵允让的手:“你知道,我不会害你。”
——正因为这样,才躲不开你……所以可怕。
回到雍王府,赵允让就请了病假,闭门谢客,差人秘密布置了一间佛堂,替冤魂超度。即使这样,赵允让夜里还是着了梦魇。
这一切,周平都知道,酉戊的记录每天都会如数呈上来,真宗问起,周平只能借口小王爷在验尸时受了惊吓。
“周大人,哥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与周平渐熟,赵受益俨然已经将他当成自己人,坦然将心底愿望说出。
“爷在静养,”周平回以同等的亲近,并没有可以隐瞒自己曾在前储君手下办事,“元宵佳节,城中正好有庙会,不妨约他出来散心,官家一定会同意的。”
“还有娘那一关呢……”赵受益没什么信心,但仍然睁着大眼睛,里面满是期待。
出宫对于一个从小长在四面宫墙里的孩子具有的吸引力常人是不可想象的,隔着一扇宫门,明知道外面是另外一个精彩自由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按照平日里枯燥单调的生活轨迹一步一步走动。
周平知道不能让小皇子失望,一旦头起得不好,后来就很难让赵受益说出心里话了,而且,有一段日子没见,他也担心赵允让的情况,开始思索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