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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赏雪论武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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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道模糊的身影在厅中翻转,众人听见布料撕裂声,紧接着是瓷盘砸碎的声响。
又是一声弦响,厅内琉璃灯齐明。
齐俊生瞳孔猛地收缩,有男子死在了他这桌,还正在他对面,男子的血溅落在饭菜之上,他顿时面色惨白想吐。
又见厅内中央,一个中年男长老仰面倒在血泊中,他胸口插把剑,剑柄处系着块布,布上写着“血债血偿”四字。
死的这中年男长老是缘生会的长老肖阳。
缘生会是与医谷一样的门派,但讲究的是以医入武,以武卫道的,并非医谷那般医者仁心,不问刀兵。
“肖长老!”缘生会的一个男弟子,双手死死抓紧那块布,他手止不住地发抖。
这位平素最注重仪容的宝安城俊杰,此刻发冠歪斜,面色难看。
“是谁!是谁!”
男弟子拔出佩剑扫过满堂宾客。
“肖长老平生义诊施药,连魔教伤者都曾救过!平日里更是从未与人结怨!是谁!”
这话乍听没什么问题,但细细琢磨,问题可就大了,说连魔教中人都救,看似彰显其慈悲胸怀,实则是与魔教牵扯在一起。
江湖中人多对魔教恨之入骨,此言一出,难免会有人想:他既救过魔教中人,莫非是与魔教有旧?
“楚庄主呢?楚长生你给我出来!”男弟子嘶吼出声,见四周侍从皆低眉顺耳,他愤而纵身跃起。
剑光闪过。
“赏雪论武”四字的匾额应声而断。
断木坠地,带下两块更大的白布落下,如同两道招魂幡旗,上面用朱砂书写,字迹殷红如血,触目惊心:
长兴十七年二月初九,云慈郡疫病并非天灾,实乃肖阳试药所致。
长兴三年五月初五,落花观弟子饶从灵因撞破肖阳药方,被其残害。
与此同时,高悬的“赏雪论武”匾额之下,原还有一块匾额,上面四字赫然变了“诛恶大会”四字。
满堂哗然。
一些年轻气盛的子弟已是勃然变色,按住身上兵刃怒喝:“竟有此事!若布上所书为真,这肖长老....不,肖阳岂非欺世盗名之辈!”
她们血气方刚,最见不得此等伪善恶行,只觉胸中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寻这幕后揭露之人问个明白。
而如门派长老等阅历深厚之人,虽也面色凝重,心中惊骇的却是另一重缘由。
那云慈郡疫病,死者数以千记,若真是人为,简直是骇人听闻的魔行!而落花观弟子被残害,更是从未听闻风声,落花观也未见有大张旗鼓寻人之举,显是被悄然压下,或是根本无人知晓。
若此说为真,那肖阳不仅能犯下惊天恶行,更能将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其手段之隐秘,心思之缜密,远比明火执仗的魔头更为可怖。
这两桩旧事被人在此等场合,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揭破,其意在沛公,绝非仅仅针对一个已死的肖阳。
这分明是要将乃至今日与会的人都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之中。
更有一些与缘生会素有往来,或曾受过肖阳恩惠的江湖豪客,此刻面面相觑,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与挣扎之色。
她们既不愿相信平日道貌岸然的肖长老竟是如此恶魔,又见那血字历历,时间地点言之凿凿,不由得心乱如麻。
一时间,惊怒质疑,种种情绪交织在厅内,所有人心中俱是同一个念头:此番,怕是难以善了了!
在这满场哗然,人心浮动之际,只听一声巨响。
是西首贵宾席上,一名身着深褐色长袍的中年人一掌拍碎檀木桌。是乾元宫大长老,她道:“楚庄主为何杀我宫弟子?”她身后其余弟子正扶着两名倒地弟子的尸身。
又一声“楚庄主何在”,厅内顿时如水入油般炸起,按捺不住的质问声此起彼伏。
“楚庄主呢?!请楚庄主出来说个明白!”
“饭菜里既下软筋散又下断魂散……楚庄主这是何意?”
“楚庄主,请现身一见!”
无数道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大厅,搜寻着那位本该主持大局的东道主,楚长生楚庄主的身影。
厅内琉璃灯映照满地狼藉,各门派竟都折去两三名弟子或长老,唯莲花寺、落花观、绝情门及丐帮这四方人马无一人受伤。
齐俊生对面死的人,背后赫然也写了“血债血偿”四字,他已再无胃口食饭,却见许观玉收伞,欲要进食完好的菜。
他下意识开口要说饭菜里下了断魂散,张嘴一刻记起许观玉还未解开他哑穴,又惊觉自己似乎并不该说这话,只得又闭紧嘴。
简明景和另一旁莲花寺弟子的诵经声渐响。
“胡说!胡说!”那男弟子将厅内屏风劈得粉碎,“一派胡言!”
厅内仅剩的几位长老出声后便再不发一言,唯有些年轻弟子不能控地发怒,掀翻案几,劈碎桌凳,可楚庄主仍未出现。
满厅怒喝中,忽听一声轻笑。
这笑格外嘲讽,霎时,数十道目光看向许观玉。
许观玉唇角笑意未褪:“眼瞎看不出么?这是楚庄主寻仇来了,你们与其在这哭喊,还不如好好想想这些人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住口!”男弟子剑指向许观玉,“你这恶鬼手下亡魂无数,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许观玉眼皮都未抬:“令师难道没教过你,不要用剑尖指着人?”
男弟子被她这般轻视,更是怒火中烧:“休要逞口舌之利,你杀人如麻,也好意思说不要剑指着你?”
“杀人如麻?”许观玉终于抬眼,“我杀之人,皆有取死之道。不像有些人,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她话音陡然一顿,手中油纸伞飞出,伞尖瞬间点向他咽喉。
男弟子大惊,慌忙横剑格挡,却见油纸伞在半空倏然变向。
“啪!”
伞面重重抽在男弟子脸颊,登时几颗带血的牙齿混着血被他吐出。
油纸伞抽脸的声响还在厅内回响,再见,油纸伞已如活物般回到许观玉手中。
唯有男弟子脸上的印痕才能证明,方才的场面并非幻觉。
许观玉并未趁势追击,目光淡漠扫过男弟子涨红的脸:“今日我心情不错,但你......”她厌烦道,“实在令我不喜。”
她视线落在男弟子紧握剑柄的左手拇指上,那里戴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羊脂玉扳指。
“将这扳指与我,我便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
此言一出,缘生会的弟子们面色铁青,她们的玉扳指不是寻常饰物,乃是缘生会历代传承的信物之一,象征每一位弟子都是门派栋梁,传承已近百年。
若是被许观玉这般当众强索了去,对缘生会而言,实是奇耻大辱,也比杀了男弟子更令人难堪。
男弟子握着剑柄的都在发抖,他如何能受此大辱?
可方才交手,他已知对方武功深不可测,自己绝非其敌。更何况,许观玉分明与自己同岁,一身修为却已直追绝情门掌门,是当今武林少数有资格与一辈高手一较长短的少年侠客。
硬拼,只是自取其辱。
他额头青筋暴起,进退两难。
正当他面色惨白,一位年岁稍长的缘生会弟子越众而出,是他的同门师姐,她先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冲动,随即转向许观玉,拱手一礼,不卑不亢。
“许少侠,师弟言语间多有冲撞,在下代他赔罪。这枚玉扳指乃敝派信物,意义非凡,还望许少侠看在缘生会薄面上,高抬贵手。”
许观玉只问:“你是要代他受过,还是代整个缘生会受过?”
这师姐先看过气绝身亡的肖阳师叔,随即又看向周围因长辈陨落而略显惶然的同门师妹弟,深知此刻唯有此法能保全师弟、维护门派最后的体面。
她径直走到那男弟子面前:“师弟,松手。”
男弟子嘴唇翁动,眼中尽是不甘,但在师姐的目光下,终是缓缓松开。
这师姐拿着扳指,走到许观玉面前:“此物,请许少侠收下。”
许观玉随手接过扳指,看也不看,走回坐下,将这枚传承百年的玉扳指戴在齐俊生手上,她道:“很好看。”
齐俊生看到许观玉弯起的双眸,也看到她身后被扶起的男弟子恨恨看着自己。他咬紧了唇,低下头,想从许观玉手中拽回右手,也没能拽回。
侍从们忽尖声喊着:“庄——主——到——”
楚长生入了厅内,见着这场面,轻笑,“诸位远道而来,寒舍实在蓬荜生辉。”
侍从们又喊:“恭——迎——庄——主!”
“楚长生!”绝情门五长老开口质问,“若你寻仇,何必将大半江湖门派的人都邀来?”
楚长生道,“不过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好个见证!”乾元宫大长老甩袖,“既是见证,又为何给我们下毒?”
楚长生坦然:“自是要确保你们无武力破局,不然你们中有人出于江湖义气毁了我这场诛恶大会怎办?我可不想白忙活一场。”
她话锋一转,说起肖阳,“肖长老,可是个好人。”
“好人?”许观玉冷笑,“好到杀一百个孩童的好人?”
见有人这般回答自己,楚长生向许观玉投去目光,又见她一刀一伞,心下明了是许观玉。
她拍掌道:“许少侠竟也来了?说起来,许少侠这百毒不侵的身子可不就是肖长老硬喂出来的?”
长兴十七年,许观玉十五岁。
那时她初下山,一时不慎被肖阳掳去云慈郡当做药人试药。
许观玉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庄主好记性。”
楚长生叹气,“找回还活着的药人还真是难,一百五十名孩童,活下来的只有五人。除去许少侠,另四名可都活得不容易...”
厅内死寂。
许观玉的百毒不侵她们知晓,但不知这竟是肖阳所作为,还是鼎鼎好名的肖阳肖长老。
唯有飞花派的大弟子反应过来,她道:“难怪三年前缘生会问各派讨要根骨奇佳的孩童,甚至一度...原是为此。”
“污蔑!”厅内有缘生会弟子喊,“谁知是不是你与许观玉串通好的!”
这次,许观玉没出手,她愿意放蠢货一条生路。
楚长生倒夸张般惊讶:“污蔑?我怎敢污蔑肖长老?难道落花观的从灵道长不是他所杀?”
不等落花观受邀前来的领队二师姐开口,楚长生止住众人疑问,只道:“三十年前,汴州镜苑有一师姐妹。”
从前过往种种恍如隔世般再现眼前。
楚长生走回最中央的凳子上端坐,她神色淡然,好似周遭的群情激愤都与她无关,周围更像有一道无形气墙隔开众人。
一时间,满厅无人敢轻易上前。
“那时,广平十年,”楚长生接过旁边侍从手中的茶盏,她轻轻吹开浮叶,缓声道,“师姐阿离,师妹阿别。二人本是同门所出,情逾骨肉,江湖上却传言她们彼此猜忌。”
“同年即城会武,只因有人见师妹为救师姐,硬接一记渡生掌,回去闭关疗伤三月。外人便道是她见不得师姐得第一的虚名,故意称病不出。”
“后来,二人捉拿魔教的玉面郎君,有人见师姐彻夜为师妹疗伤,又觉她定然暗中下毒,说这师姐处处管着师妹,是怕师妹武功超过自己。”
有人出声:“我倒听说,后来阿离为救师妹独闯...”
“不错。”楚长生道,“江湖传言,这师妹急功近利。众人不知那年即城会武,师妹抢前半步替师姐挡下渡生掌是真,也不知师姐为救师妹独闯州漳洞是真。”
“可你们猜江湖知晓后是如何说的?”楚长生将茶盏稳稳落回另一名侍从捧着的朱漆托盘上,她说,“众人说她是怕师妹伤愈后,抢了自己在镜苑的名号。”
“为何如此?”座中有年轻弟子插话,“莫非是那玉面郎君从中作梗?”
楚长生摇头:“不,是世人见不得女子情深。忮,妒也,世人总说女子善妒,但这妒,多半总是旁人强加上的。”
她似问又似在答:“为何天下男子这般都说是兄弟情深,换成女子就成了虚情假意?”
“这…这如何能一样?”有男子道。
楚长生闻言,走到这男子面前,轻笑声,“是啊,这如何能一样?男子义薄云天是豪杰,女子情深义重是笑话。”
见他眼睛瞪得老大,楚长生继续道,“当年绝情门二位师太联手诛灭魔教恶人,江湖上传她二人是为争情郎互不相让。可笑的是,这情郎根本子虚乌有。”
“若是两位男子合力除魔,怕是要被赞为江湖侠客。”
厅内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附和,有人皱眉不悦。
“女子心眼小些,本也寻常。”
“寻常?”楚长生冷笑,“一边说妇人之仁,一边又说最毒妇人心?世人常道‘兄弟如手足’,姊妹情深倒成了‘别有用心’ ?情义二字,本不分人,只在真心。”
楚长生缓缓起身,她抬眼扫过众人,温声道,“更深露重,送诸位回房好生歇息罢。”
方才道不一样的男子拍案而起,他怒道:“有完没完!讲些陈年旧事——”
话音未落,就见他身子一歪,七窍流血而死。
楚长生轻叹一声,“真可惜,我才讲第一件事罢了,还剩两件未讲。”
她眼底闪过冷意,唇角却带笑意:“诸位莫慌,我下的毒并非断魂散,而是同心蛊,此毒不伤身,不蚀骨,只蛰伏于经脉之中,七日内若无解药...”
她刻意地顿了顿:“便如这位仁兄一般,魂归九泉。”
有人问:“解药何在?”
楚长生微微一笑:“医谷的人不就在此处?不过,我可没允你们走。”
她语气温和,“只是让你们在这好生听我讲事罢了,若连几天都等不下去...”
“那你们便与他同去阴曹地府。”
厅内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