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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藏头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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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实在想不出来给自己什么礼物才好。
我一个人生活在风景如画的城市里一个小小的独属于我的房子里,工作稳定,生活平静,什么也不缺。
午夜时分,睡不着的我又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跑去书房搬出了我的存稿箱。
最上面的稿也已经是三五年前写的了,最箱底的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再怎么小心保存也挡不住岁月的刻蚀。
这些是我从年少时写过的所有作品,暂且允许我自大的称之为作品吧,尽管没有给别人看过,至少是我自己的心血,敝帚自珍这四个字非常适合形容我。
翻了一遍,挑了今日今时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诗,重新誊抄了一遍,认真的放进了信封,我要投递给少时最喜欢的一个文学杂志。
天亮以后,我带着信封出门。上班路上有一个大邮筒,我看到过上面写着邮递员取件的时间,今天恰好就是。
有的时候做一件事,最激动的不是等待结果的时候,而是犹豫了很久,下定决心去做并且开始动手的那一刻。
所以投递完,这事在我这就算过去了。毕竟不期待就没有失望,我早就学会了怎么对待生活。
半年后,初夏时节到了,这个城市有个著名的阵痛期,叫回南天。雨下的绵绵细细,夜以继日,整个城市仿佛都泡在水里。
打开天气预报,每天的空气湿度都在95%以上,虽然空气质量好到我这样的过敏患者都可以扔掉口罩了,但却是闷到喘不过气。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尾漂浮在空中的鱼,呼吸困难,而屋子像个鱼缸一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凝水。
难得周末赶上出了大太阳,我赶紧把家里的床单、被罩、窗帘全都拆出来洗了,再一趟趟的爬着钢梯上到屋顶去晾晒。
感谢这个老小区与隔壁名校学区擦肩而过,所以住户寥寥,我们这个单元的屋顶几乎是我一个人的专场。
搬了把躺椅,我把自己藏在大片随风飘飞的布料中间。上午的阳光并不算浓烈,天空久违的蓝,什么也不干,就看着天空发呆。
人生不长不短,我不知道怎么过才算不浪费,但我想喜悦舒心总不会错的。
年纪见长以后,我不再参加很多的社交活动,总觉得无趣。
年轻的时候,一副精致的眉眼,一个眼神相对,一次不经意的巧合都值得心情激荡,雀跃欢欣。
现在心如古井,时常纠缠在回忆里,偶尔故人入梦,也只剩下淡淡的酸楚。
太阳慢慢的到了头顶,光芒耀眼,无法直视。
收拾了躺椅,下楼去买菜准备做饭。我对做饭有莫大的兴趣,练了这么些年,手艺也算出色。
可惜的是当年让我想要洗手作羹汤的人却是一次都没有尝过。
我们小区虽然是夹在富豪区中间尴尬的贫民区,但是生活着实方便。楼下小菜店、水果店、肉铺子一应俱全,都是开了十年以上的老伙计。
刚走到小区门口,唯二的保安陈叔叫住我,递来一封大大的信。直接在门口就拆了,可以顺便把厚厚的信封给陈叔收集了去卖废品。
里面是我喜欢的那本杂志,不记得最近有买过啊,翻开目录,看到了我的名字!
大大的惊喜!结束学业之后第一次投实体稿,居然真的被刊登了。
这才是我迟来的真正合心意的生日礼物呢。
自从收到了杂志,快乐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天,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这些快乐我就自己慢慢消化。
没想到伴随的还有其他收获,半个多月后,再次从陈叔手里接过一封信件的我着实诧异。这个年头连信用卡账单都是电子邮件了,还有谁会给我寄一封手写的信件呢?
这次我选择带回家里慢慢拆了看。
信封是淡彩的,白底色上浅浅的印着蓝天白云,还有帆船和海鸥,是我喜欢的图案。
姓名地址都是手写的,字迹清秀干脆,没有连笔,挺好看的。打开封口,里面是薄薄的信笺。
快速的读完了信,原来是一位读者,在杂志上看到了那首小诗,觉得颇有共鸣,并想向作者询问,这样一首小诗创作背景是什么样的,于是寄信到杂志社,再转到我的手上。
千山远,是他留的名字,看起来是个笔名。末尾写了他的名字和通信地址,说了盼回复。
因为看到喜欢的小诗会辗转递信联络,这么老派又浪漫的举动着实让我欣赏。我还以为这快餐式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老古董了呢。
于是欣然提笔,打算回应这份共鸣。
“山远展信佳:
你的来信已经收悉,感谢你的认可。
你说好奇我写那首小诗的缘由,我很乐意与遥远的你分享年少时未曾告知于人的心思。
我小时候看到一句话,“惊鸿一瞥误终身,从此人间俱无情”,当时心生向往,却又想不出来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会让人如此沉沦。
哪知道在我大二的时候,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是我们文学社的前辈,容貌清秀,才气惊人,在我眼中,他就是我生命里的惊鸿一瞥。我曾读遍了他所有的作品,用双脚丈量了校园里所有他的足迹,把他的身影刻在了我心里。
那时我偷偷的写下了这首小诗,是我暗地里的告白。
它藏在我的箱底,到今年正好有十年了,我把它寄出去,当做给我自己的生日礼物。
这是我给自己误终身的交代,尽管没有机会告诉他本人,至少我有勇气告诉了素不相识的全世界。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你说你也有共鸣,那你愿意把你的故事也告知与我吗?
盼复。”
也许是他信上留的地址是千里之外一个未曾听说的山村小镇让我觉得很遥远,所以很安全。
有些心事不能对身边的人诉说,却更容易与陌生人细细叙来。大概是因为再怎么云淡风轻、心素如简,还是希望有人愿意倾听,可以读懂吧。
这封信寄出,我开始存了期待,想听听他是否也有故事可以跟我说说。
又是半月,回信到了。
他说他与我有一样的遗憾,年轻的时候他也默默喜欢一个女孩,本来以为来日方长,谁知世事那么无常。
毕业在即的时候,家里突然急电,从小独自养育他长大的爷爷重病。来不及交代一句,他就赶回了家。
大半年后,历经艰难耗尽所有财力,终于留住了唯一亲人的命,代价是爷爷再也不能起身,一直卧床,半点不能离人。
要好的同学帮他办了毕业的手续,但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再见过她。
那时的他一贫如洗身负巨债,还要日夜照顾爷爷,没有了寻找她的勇气。既然喜爱她,又怎么舍得拖着她一起落入苦难。
遗憾刻进骨血,他放不下便不能继续向前走,于是一直留在原地。
原来他的经历如此艰难,看起来苦难没有磨损他的善良和担当,是个好人呢。
“山远展信佳:
你的故事让人动容,不知道你现在生活是否有所改善,虽然我能力和财力都有限,但是也愿意为你做些什么。
能让你这样心念的女孩,想来也是位温暖善良的人,也许你可以打听一下她的消息,也许缘分未尽呢?
在我看来,女子的幸福与苦难,有时并不在生活是否困苦,与爱人相伴相知,也是难得难求的幸事了。
但若命运弄人,也希望你能放开心胸,享受自己的生活。
山青水绿,云淡风轻,蝉鸣鸟语,都是生活给予我们的美好。这方面我有多年经验,可以与你分享一些。
我住的小城有几个漂亮的湖泊,虽然游人如织不够清净,但是风景着实不错,随信附上之前拍的照片,与你共赏。
盼复。”
这次他的回信基调明快了许多,说他已经解决了经济的问题,遗憾的是爷爷年事已高,前些年也离开了他。
时间治愈了些许思念,现在的他孑然一身,还好有小黄和大狸陪着他。
他那里也非常的漂亮,但是最美的季节还没有到,等那时候他再拍了照片给我看看。
我有点好奇他在那么偏远的地方是怎么解决赚钱的问题的,不过既然他不说,我也不多问了。
我们的信件有来有往,大概一个月可以有一个来回,我猜他家是在交通很不便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来信都放在一个单独的小木盒里,等到第二个秋天的时候,已经有厚厚的一叠了。
我们聊了各自最喜欢的书,反复看最多遍的电影,最喜欢的美食,反正除了现实生活,其他的我们都聊。
我已经把他当成一位遥远的好友了,毕竟我们有很多同样感兴趣的东西,彼此说话也不用字斟句酌,距离带来的安全感让我很放松。
以我这三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这个社会里,大家都有很多的心情想要倾诉,有很多的感悟想跟人分享,也有很多的难过埋在心里想要得到安慰和纾解,但是每个人都只想对外表达自己,却鲜少有人有耐心去听别人在说什么。
而面对亲近的人,既不想对方担心,也怕因为关心而起的争执,所以不能说,于是见面时便越来越沉默。
像他和我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秋初初开始深了的时候,可能是他觉得最好的季节到了,便也随信寄了几张他那里的照片。果然是漂亮的山里小村庄。
第一张是站在更高的地方拍的整个小村,房子不算多,十来户的样子,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家。村子边有一条小公路路通往山下,隐约看得到蜿蜒至远处的山脚。
还有一张是菜地的照片,一小块一小块的按品种分割好,收拾的很干净,几乎没有杂草,全是挤挤挨挨的收获。
我最喜欢的要数他的狗和猫了,就是之前提过的小黄和大狸吧。看起来都是田园品种,看着镜头的样子眼神犀利,精神奕奕,好看极了。
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它们都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是泥地里乱跑的样子。我自己老家以前养过的猫猫狗狗都是混世魔王,每天地里打滚,并且拒绝洗澡,一年四季都是灰扑扑的。
于是我回信告诉他,真羡慕他的田园生活。他说如果我信得过他,可以来玩。
我信不过,基本的常识我还是有的。单身女子独自去深山见素未谋面的笔友,可以做警察安全教育的反面案例了。
所以我说去不了,他下一封信上就附了他的电话,说这个也是他的微信,如果我愿意可以加他。
加之前我把存信的小木盒锁了,以后恐怕也不会再用通信这么慢的方式了。
我在现实生活里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并不多,虽然我一直被认为为人随和,工作的时候甚至算是协调沟通的老手。
可是在我心里的朋友该是不掺一点杂质,认可双方的三观、处事方式,可以互相理解、互相体贴保护的关系。
加了微信以后,我们不再是笔友了,而是网友了。我多少有点失望,距离产生美,也许随着我们联系变多,反而会最后断了联系。
了解的越少,美好想象的空间越大,接触越多,滤镜破的越稀碎。
他的微信名也是千山远,头像是他家的猫狗合影,朋友圈设置了半年可见,于是啥也看不见。
我们的第一个微信消息就是他发来的晚餐照片,看得出来是在山里,餐桌边就是火塘。一盘油汪汪的腊肉炒青菜,一盘酸萝卜,还有一大碗的青菜面条。
我发了个拇指,也拍了我的晚餐,今晚我犯懒,蒸了冰箱里存的八宝饭,切了水果倒了酸奶就算完事。
千山远:[这么简单的晚饭,你平时都这样吗?]
沈阅:[咱们半斤八两吧。。。]
千山远:[我还算是有菜有肉有主食,待会我去把今天在山上摘得酸刺梨拿来吃几颗,水果也有了。]
沈阅:[行叭,你赢了。]
我觉得他是个间歇性分享欲很重的人。平常还好,就日常简单问候一下。但是每到周末,一日三餐、天气变化、日常琐碎,都会拍了照片发过来。可以说是给我培养了周末手机不离手的习惯。
但是我更喜欢我原来的周末。我只要完成基本生存动作,剩下的大量的时间,都可以用来发呆,或者追追我喜欢作者的更新,或者给我的网上小专栏写点东西。
说到我的专栏,已经开了快十年了。那时我喜欢的人毕业了,他走的悄无声息。我鼓起勇气找社长要了他的电话,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才颤抖着手指头拨出了那个号码,听到的却是已经是空号的冰冷提示音。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恨自己的怯懦,如果我早点大胆的找他,如果我在他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跟他表白,如果。。。
反正如果就是个非常苍白的词,什么用都没有。
所以失联不久后,我就在经常看小说的网站上申请了一个专栏,要给自己和他编一个圆满的结局。
当时想着反正网络世界虚幻的很,也是恨自己之前的胆小,连表白的机会都错失,一怒之下,就大胆的用了我们的原名,沈阅和叶远。
没想到这个故事慢慢的积累了挺多读者,后来我就又写了几个不同背景的故事,主角名字都是我们,不管内容多么不同,结局都是两个人相守一生。
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很分裂,就像在很多个平行世界一样,我跟他不管在哪个虚拟世界,都必须永远在一起。
唯独真正唯一的现世,我们天各一方,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曾经认识的一个学妹叫沈阅。
今天我回老家看爸妈。爸妈已经放弃催婚了,所以我们的关系重新融洽起来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回自己房间,想着去更新一下最新的这个故事。
可惜刚输完登录密码,手机就滴滴滴的发出提示音,果然又是千山远。
千山远:[在吗?今天一天都没有回我消息,你没事吧?]
沈阅:[在,没事啊。我回老家了,白天没时间看手机。]
千山远:[这样啊,我也在老家,真巧。]
他还有老家?那个小村不就是他的老家吗?
沈阅:[你老家在哪里呢?]
对面发过来一张照片,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的辨别了一下,这不就是以前发的他家的照片吗?!
沈阅:[现在这个情况的话,我应该问的是,你平时住的不是这里吗?]
千山远:[是的,我周末才过来。平时我住在县城。]
好的吧,是我肤浅了。想想也是,他要是一直在山里,估计勉强混个温饱就很费劲了,是怎么解决之前的债务的呢。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问了。
沈阅:[你是做什么的?]
千山远:[码字的。截图.jpg]
手机屏幕本来就小,上面字又多,我不得不瞪大了眼睛,放大了图片一点点看,然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这个页面我熟,跟我的小专栏一样的,应该是同个平台,而且上面显示的是作者登录状态,而用户名就是山居宅人啊啊啊啊啊啊!!!
山居宅人是我关注了很久的作者,他的作品脑洞大,背景壮阔,情节多曲折,文笔上有匠人之心,逻辑上讲究严谨。
他的故事里人有人心,妖有妖意,神有神格,虽然是慢热型作者,经过这几年的坚持,累积了很多的读者基础,也卖出了几个热门的ip。
而我是从他第一篇小说就收藏追更至今的忠实读者。
偶像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聊了很久,这种场面要怎么应对?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给回这个微信,他的先来了。
又是一个截图,这次字体够大,我更眼熟,是我的专栏啊啊啊!
努力压住想要尖叫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过去:[你知道的太多了。。。]
千山远:[哈哈哈。我知道的还有更多。]
千山远:[我有个礼物送你,你先调整一下呼吸。]
我呼吸还没调整好呢,他的消息又来了,还是一张截图。我放大了看,是个手写稿,左右各一首小诗,继续放大,左边写的是:
叶间旧绿染秋光,
远岫含烟映斜阳。
心意悠悠情早起,
悦音袅袅韵悠长。
沈思往昔相逢处,
阅尽繁华念未忘。
而右边写的是:
我羡鸳鸯水云间,
心藏绮梦暗自念。
悦音袅袅似故人,
叶落空阶意绵绵,
远念遥迢共月圆。
我那大胆的小诗!
事实上,他的预警根本没有起到作用,我喘不上气,只能用指甲掐住了自己的人中。
我用颤抖的手艰难的发出了消息:[你是谁?]
千山远:[叶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