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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死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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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夜无处不在。
路子煜坐于轮椅,驶过齐整的石板路。其轴轮吱呀呀旋转,平缓靠近书房。
白日处理完公务,他自感疲惫,想按照过往养成的习惯,分出点儿时间侍弄下花草——
没曾想,哪怕强迫自己做其它事,糟糕的心情也依旧无法被抚慰。
看着坛里摇曳生姿、含苞待放的绿株,他只觉得烦躁。
终于,直到暮色降临。
行至书房门口,他回头望望花坛里那一片破败弯折的狼藉剪影,才总算露出一点儿心满意足的微笑。
果然,讨厌的东西,不论注视多久、相处多久,仍然改变不了讨厌的本质。
路子煜正欲推门,随意寻两本书打发打发时间——
却瞧那木门狭长狭窄的缝隙里,居然若隐若现地闪烁金芒。
犹似野兽瞳孔锁定猎物之时,迸发的虎视眈眈。
刹那间,他竟如同见到来自地底的极恶鬼怪,倒退逆行着迅速远离。
像受到惊吓的狸奴一般,慌不择路。
路子煜一甩衣袖,几道利光随之飞出。
疾风乍现。
拨土扬尘,飞沙走石。
气流不住吹鼓,翻搅肉眼可见的一切,势必要揪出隐匿的威胁。
乱飘的衣袖与发丝不时拍上脸颊。
他无暇顾及。
“哐当——”木门一下子被术法叩开,无数无形的焦急与凶戾直扑进去。
刺入,横扫,劈砍……
桌子倒了,茶杯碎了。
纸张杂七杂八,迷茫地打转,最终被逐渐归于止息的风丢得横七竖八,躺平一地。
谁料,除却这些狼藉,房内空空如也,丝毫异样皆无。
好似刚刚所见,不过是路子煜担惊受怕的荒诞妄想。
路子煜停滞原地。
任薄纸飘洒,擦肩而过。
他直勾勾凝视书房中泛滥的昏暗,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
路子煜生涩地转动眼珠,睨向一条道路的尽头,抓出旁观者:“谁?出来!”
无辜的魔卫兰从呆愣中回神,应声快步走出。
兰恭敬行礼,语气紧张地辨明来意:“少君,属下夜晚值守顾姑娘住处,发现顾姑娘不见了!”
路子煜上下端详来者,强压声音,攥紧手心:“……不见了?”
兰忐忑不安:“是,顾姑娘说肚子饿,想要吃食,所以我就去膳房拿,结果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她人影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
路子煜颇为头疼,禁不住直接骂道,“真是废物,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盯不住!”
兰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我去她的住处。”路子煜给出对策,“你,叫什么来着……算了,反正你多拉几人在附近搜寻。晴云阁偏僻,她应该跑不了多远。”
他想不起这个魔卫的名字,最后干脆也懒得细问,只丢下干瘪的一句:“再抓不到就去领罚。”
兰暗自松了口气,即刻领命离开。
……
院落周遭覆以寂然,只闻细小虫鸣。
路子煜推开半边屋门,扫视一圈空无一人的房间。
立于角落的灯盏不存明火,但是,仍有暗香弥留,游荡鼻尖。
其中气息大半还未散尽,倒确实是出逃不久的迹象。
路子煜慢条斯理捻着指尖,掐出一道浮空的术印。
……凡人,总喜欢做些无用功。
他有信心,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把她成功抓回。
背对幽冷月光,他的身形耸直,倒影格外孤长。
掌中缭乱纠缠的术印,烘托其眼眸中猩红的底色,如血凄厉。山雨欲来。
路子煜暗暗发誓。
这次,绝不会再给她任何缓和的机会。
然而……
一块更为诡谲怪诞的庞大阴影沿脚边蜿蜒爬行,将他从头至脚结结实实包裹。
术印的光芒被强压一头,倏忽晦暗。
路子煜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此时此刻,谁都不肯率先打破沉默,由是,这份无声的对峙唆使虫鸣愈发高昂——
不是哀嚎,却震耳欲聋。
胆战心惊。
路子煜端坐轮椅、捏着术印,而那阴影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潜藏于他背后。
窒息感前呼后拥,压迫心脏,路子煜反复平复吐息。短短片晌,不知所措。
……龙?!是龙吗?
龙找来了?
路子煜“唰”地起身,甚至忘记自己还在装瘸,连轮椅都顾不得了。
掌心的术印陡然扭转,绽开炽烈的凶戾,意欲猎杀那个安静站立的纤弱身形。
而当他挥开轮椅转身的同时,那阴影迅速分散作长条状,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龙影顷刻破灭。
“路少君?”顾无忧惊愕开口,嗓音如铃悦耳,她关切道,“突然怎么了?”
路子煜睁大眼睛,看清对方模样。
一时间,杀招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四肢脱力伴随余悸,满面血色褪了个七八分。
都这样了,路子煜身姿仍笔挺如竹,强撑着斥责她:“你去了哪里?”
顾无忧指了指庭院里一颗槐树:“……我?我一直待在这里。”
“什么?”
路子煜不解,顾无忧便答:“给我拿饭食的魔卫动作太慢、迟迟不来,所以我闲的自娱自乐,上树看会儿风景。”
“……”路子煜当即闭嘴缄默,紧抿的唇瓣略微颤抖。
“哎呀,难不成,你们误会我逃跑了来抓我?哈哈哈哈你们找人自古不抬头吗?”
顾无忧窥见路子煜那张愤懑与尴尬交杂的面容,大大方方双手合十,指尖贴唇角,“这次就算是我的不对,对不住啦。”
她打量路子煜的双腿:“居然让少君急到连医界奇迹都……”
路子煜阴沉沉瞪视她。
顾无忧止住话头。
再继续说下去,某人说不定就要恼羞成怒咯。
那双赤眸仿若雪堆中燃烧的火焰,刺目之余,正散播悄无声息的冷冽。
蓦地,路子煜自嘲道:“对我这副杯弓蛇影、畏首畏尾的滑稽姿态,顾姑娘莫非很满意?”
他的笑容浮于动荡起伏的情绪中,竟显得那么空洞,陡然生出假面覆盖之感。
“……哦?突然这么问,是想从我口中得到怎样的答案?我可是不会管顾路少君你的感受,只会依照自己的喜好回复哦。”
“我当然满意。”顾无忧捧住心口,斩钉截铁,“无比满意。”
她的态度当得上目中无人。
似斩斫而下一道赫赫巍巍的雷光,路子煜如鲠在喉。
侮辱。
这绝对是侮辱……
他大概在尽可能端住一位少君该有的持重,所以才选择缓慢开阖双眼,压抑嗡嗡震荡的耳鸣。
可他质问的声音不由得放大许多,紧绷到让人无法信服:“你说什么?”
嗅到不善的味道,顾无忧不动不摇,仿佛没察觉到路子煜的变化:“我说,我很满意你的表情啊,少君。”
“佩戴面具生活一定辛苦吧,因为你太在乎你的面具是否完美。但我不在乎,不如说,你面具下的表情才美丽更甚!”
“……?”闻言,路子煜一口郁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你说、什么?”
路子煜一般不会将同一句话重复两遍,除非他真的发自内心地震惊。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
顾无忧缓步上前。
“我终于知道了——魔族的少君,居然与魔族格格不入。”
她的神情饱含欣赏与欣慰,又盛燃着炙热的狂喜,“明明那么害怕争斗、那么畏惧走上高台,却还在努力学习避役,假装若无其事。”
他不自觉随顾无忧的接近后移脚步。
没挪两步,脚跟竟撞在坚硬的门槛。
“够了……”路子煜的反驳近乎自言自语,他面红耳赤,几欲滴血。
顾无忧恍若未闻,眼光似海波潋滟:“天呐,好可怜好可怜~”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顾无忧便被一股席卷的风力扼住咽喉,狠命按在地面。
后脑磕于硬邦邦的石板,天旋地转。
彼此位置改换。顾无忧撑开眼皮,从缝隙大小的视野间望向路子煜。
他正伏在自己身上,强作一张无动于衷的面容,居高临下投以睥睨。
其两指并拢,正抵着一个尖刻暴戾的术印,明晃晃悬于她的死穴,亦裁断半截雪白月光。
然而路子煜的喘息逐渐急促,连带着掐住顾无忧脖颈的手腕轻颤不止,勉力支撑的底气倏忽散尽:“我说……够了!你没听见吗,顾无忧?!”
路子煜死死盯着她。
他期待这个愚蠢的凡人能向他哭喊求饶,抑或拼尽全力挣扎。
他深深渴望失控的支配感回归己身。
结果漫长几息过去,顾无忧竟只是半阖眼,一言不发。
瓷白的皮肤莫名泛起红晕,但当月光一点点穿过少女细密的睫羽时,那瞳孔便如曜石般反射一丝丝、一缕缕砭人肌骨的寂寒。
未料,她的欢颜愈加灿烂。
视线交错犹如蛛丝,粘稠地笼络二人,逼迫路子煜退无可退。
顾无忧温柔地抬手,从容不迫抚上他的脸庞,极尽挚诚的赞赏:“嗯。所以,我真的……”
“很喜欢啊!”
路子煜浑身僵硬,不可置信。
崩溃情绪翻腾肆虐,当场决堤。
它们既是无处不在的絮语,亦是百无一用的絮纸,如影随形的同时,也侵占他人耳目,纷扬而坠。
任谁都该厌弃,奔走远逃。
顾无忧却怜惜地接纳他的一切——
众魔皆唾弃的破败,唯独得她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