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潭倚

1、第一章

　　我第一次情窦初开是在十八岁那年。

　　那是即将升上高三的暑假，八月中旬，班主任突然通知我回校上课。我知道这是针对年级前一百而开展的冲刺班，所以没理由不参与。

　　我是走读生，只是家离学校有些距离，因此中午下课会选择食堂，或者去校外便利店随便买点吃的。吃完就接着学习，不耽误进展。

　　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从早上就晒得离谱，又热又闷，蝉叫个没完，吵得我莫名心烦意乱。我边拧开可乐，边从便利店出来，走进平常都会经过的小巷，第一口冷饮下去，还没发出舒爽的声音，便发现通向学校那头的出口被几个人堵住了。

　　我不近视，前方的情况如何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让我在意的不是满嘴呻吟，痛苦地捂住肚子，躺在地上的人，而是一个手里拿烟，口中不断呼出白烟的高瘦女生。

　　她身穿跟我同样的夏季校服，两颗纽扣全部解开，领口松松垮垮的，毫无端正可言。锁骨十分突兀，何况皮肤白，于阴影下更加显眼。要说最令人在意的部位，还是那丰满匀称的胸部，深陷进去的□□尤为性感。

　　女生似乎做了发型，头发卷卷的散到腰间，偶尔被热风扬起。她没有化妆，唇瓣只涂了淡淡一抹红，或许是为了让气色好看些吧。

　　白烟随风飘荡，来到我这边。

　　闻了下二手烟，我不由得蹙起眉。

　　遇到这种人，第一反应是远离。

　　因为我最讨厌这种看起来就仗势欺人的女生。

　　恶心。

　　我无视他们的霸凌，选择做一个过路人。

　　不曾想地上的女生跟诈尸一样，猛地伸手抓住我的裤腿，嘴里念叨：“求求你了，不管是谁，帮帮我吧，求求你带我离开这，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我顿住，刚想说话，方才抽烟的女生开了口：“她可不能作为替身哦，人家一看就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你好意思吗？”

　　替身？

　　我可没兴趣玩什么校园霸凌的游戏。

　　我抬眸，瞥了眼那女生。

　　不瞥还好，一瞥吓一跳。

　　她正看着我，眼尾上挑，笑容灿烂。

　　该怎么形容呢。耳边聒噪的蝉鸣声忽然消失了，微风徐过，仿佛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她与我。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的确讨厌这种人。

　　可是，我却不得不承认，她很漂亮。

　　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异情愫，此刻喷涌而出。

　　/

　　开学后，班主任叫我去找她。

　　一进办公室，便听到教导主任愤怒而克制的声音。

　　“这都高三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成天不是抽烟就是寻衅滋事，你除了这些还会什么？你不想学可以走，没人逼你，但别影响别人好吗？你看看那几个被你带坏的女生，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你就没有一点愧疚？”

　　是那天抽烟的女生。

　　她满脸无谓，虽然双手背在身后，但表情却丝毫不在乎教导主任口中所言，笑盈盈的。

　　“侑楚啊，你清楚自己上一次考试年级排名多少吧？想要考好的大学，重要的不只是高考，还有你平时的积累，每次考试都尤为关键。”班主任神情凝重，声量逐渐放轻，“下个星期就是开学考，原本这次考试会根据成绩分班，但是校方突然决定打乱顺序，随机分班。”

　　我明白，是暑假的冲刺班被其他年级一百名开外的学生家长举报了。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也极有可能取得优异的成绩，于是不满校方的安排。

　　“嗯，所以呢，老师？”我问。

　　“我只希望你能分到几个认识的，学习比较好的，最好别分到那种小混混。”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现在十七八岁，心智还不成熟，我担心你也被带歪。”

　　“我不会的。”我瞥了眼那女生，她还在挨骂。

　　“虞忻凊，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我再收到别的老师同学举报，你就会被劝退。”教导主任恨铁不成钢，喝了口茶才顺好气，“不要闹事，好好学习，听到没？”

　　虞忻凊不语，只是微微一笑。

　　“笑是个什么意思？”

　　“听到了，老师。”

　　我才发现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我的脸。

　　我没在意，先行一步离开办公室。

　　她却立马跟上来，戳戳我的肩膀，“你是叫裴侑楚吧？荣誉墙上有你的照片，每次路过都会看到，你还真上镜啊，本人跟照片差不多。”

　　我的视线往下，这回她的纽扣全扣好了，什么也没漏。

　　“你在看什么？”虞忻凊的视线随着我，她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在想，我这次终于乖乖穿衣服了？”

　　“嗯。”我说，“你为什么要欺负那个女生？”

　　闻言，虞忻凊有些意外，“别人给钱，我办事。”

　　“你是□□？”我说，“不是就别老干这种事。”

　　“没办法，缺钱嘛。”虞忻凊说，“其实我是个好人，尊老爱幼，乐于助人。可惜上天不允许我保持本性，一定要通过贫穷来折磨我。”

　　可笑至极。

　　做坏事就大大方方承认，为什么用这种理由来当借口。

　　我扭头看虞忻凊，想反驳几句，但她的眼底毫无笑意，说得好似真事。

　　“我朋友来了，我先走啦，以后见。”没等我回话，虞忻凊直接挥手离开。

　　那时的我还不清楚她这段话中蕴藏的含义。

　　/

　　直到开学考结束，我都没再遇见她。

　　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我居然破天荒地想要了解一个人。我从同学那问来虞忻凊的联系方式，头像是她自己的照片，漂亮的她于阳光下放肆大笑，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我的手犹豫许久，还是没能按下好友申请。

　　她跟我不是一路人，应该不太适合一起玩吧？

　　听说她的确是收钱办事，不管对方委托的是什么，只要钱到位，她都会立刻答应，并且把事情解决得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

　　委托的最多就是教训校内学生。

　　那天我正巧碰到的是其中之一。

　　至于虞忻凊为什么会被教导主任抓住，是因为有个看她不顺眼的人将她举报，做得过分的事全部供出。所以她现在只需要再犯一次错，便会被劝退，严重点直接开除学籍。

　　不得不说，教导主任是个好老师。

　　我一点点删除复制粘贴的微信号，还是算了。

　　她不把学习当回事……可也不是不务正业。她说她很穷，需要钱。通过这种方式赚钱，虽然不太好，但是个法子。

　　万一她真的穷到吃不饱穿不暖呢？

　　——关我什么事？

　　我的脑子突然回转，对啊，关我什么事。

　　她就算冻死在路边，都跟我没关系。

　　/

　　分班名单已经公布，我分去了一班。

　　而跟我并列的名字，正是虞忻凊。

　　整理好东西后，并未发现她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选择留住同桌这个位置，期间有几个人问，能不能跟我坐一起，我通通拒绝。

　　因为不是她。

　　“同学们，课本都拿到了吧？今天上午就先自习，班长的话……”

　　班主任还是之前我熟悉的那个。

　　“就先让裴侑楚担当一下吧。”

　　此话一出，我宕机了几秒。为什么要我做班长？我最讨厌这个职位。

　　但我不能反驳。

　　我站起来，淡淡道：“我是裴侑楚。大家好好自习，别讲话，否则记名。”

　　班主任满意地冲我点头，迈步离开教室。

　　教室安静了会，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我没当回事，抬眸转了一圈，继续手头的复习。

　　虞忻凊依然没来。

　　我再次抬眸，望了眼自己座位旁边的位置。

　　实属没忍住，开口询问：“有谁跟虞忻凊关系好点的，知道她去哪了吗？”

　　这下大家彻底安静，没人说话。

　　“没有吗？”我不耐地蹙眉。

　　“…班长，”有个女生举起手，“我大概知道。”

　　走廊外。

　　“我算她关系不错的朋友，但不是混在那一堆里的，你应该懂我意思吧？”女生叹了口气，“她不是现在才干那些事，高二开学就这样，问她也不说为什么，只是一直说太穷了，需要钱。我也试过给她钱，但她不要，说自己不是乞丐，不需要别人可怜。”

　　还挺高尚。

　　“她被教导主任抓住这件事你知道吗？也就是她再犯一次错，就会被劝退之类的。”女生说，“我刚看她发朋友圈，好像是又有活，所以翻墙出去了。”

　　从方才开始，我的眼皮不断跳。

　　此刻终于知道是什么原因。

　　虞忻凊是真不想学习，而是想提早出社会找工作赚钱。

　　也行吧。

　　“明白了，谢谢你。”

　　我刚想转身回教室，女生忽然叫住我：“那个，班长。”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去劝劝她吗？”

　　“为什么是我？”

　　“她看起来挺喜欢你的，你算是第一个被她亲口提起的人。”女生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纠结，“她不是坏人，她只是……嗯，不知道该怎么变好。”

　　“嗯。”我说。

　　“我不保证。”能将她从错误的道路拉回来。

　　/

　　放学，我再次复制粘贴虞忻凊的微信号，按下好友申请。

　　对方秒通过。

　　虞美人：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生命至上：我是裴侑楚。

　　生命至上：你上午干嘛去了？

　　虞美人：哇哦，三好学生主动加我，荣幸至极。

　　生命至上：别贫嘴。

　　虞美人：没干嘛，处理家事而已。

　　我松了口气。不是去寻衅滋事就好。

　　虞美人：你在担心我？

　　生命至上：你想多了。缺勤我需要记名。

　　虞美人：[哈哈.jpg]

　　我把手机放回兜里，出校门买东西吃。

　　经过那条巷子时，好似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动，走近一看，竟然是虞忻凊。

　　与以往遇见的她不同，不再明媚，不再桀骜不驯，此时仿佛一条弃犬，浑身是伤。依旧不变的是手中正吸着的烟，地上很脏，她毫不在意地靠于斑驳的墙面，冲我懒洋洋地笑。

　　“哈喽，三好学生。”虞忻凊轻轻吐出一口烟，白色的烟雾缭绕，让我看不太清她的脸。

　　“这就是所谓的处理家事？”我冷静得可怕，只是拳头紧紧攥住，不由自主地发颤。

　　“算是吧。”她无谓道。

　　“你确定不是被之前揍过的人反过来报复了？你……”我突然语塞了。

　　我是站在什么立场训斥她的？我有资格吗？

　　虞忻凊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

　　好吧。

　　我一下泄了气，拳头缓缓松开，心平气和道：“你不会打架吧？既然不会打架，为什么还要逞强给自己接这种活？你的委托人都是谁，是没手没脚所以需要你一个女生去做那些事吗？”

　　我看见她身旁的酒。有两瓶，已经快喝完了。

　　“你还说不是在担心我啊。”虞忻凊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扯，我被迫蹲下，平视她。

　　“你为什么担心我？”她的拇指蹭了蹭我手背，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没有担心你，也没有对你好。

　　我只是……

　　“为什么？”虞忻凊又问。

　　“几乎每个星期我都会接到委托，让我去骂这个，让我去打那个。就因为她抢了她男朋友，他抢了他女朋友，或者是别的什么狗屁理由。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这样吗？因为我烂命一条就是干，我什么都不怕，我最需要的就是钱。没有钱我活不下去，你能明白吗？”

　　“我从来不会打骂那些人。我只是出谋划策，只是旁观，剩下的全部交给另外办事的人做。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卑鄙又无耻？”

　　“其实我坏透了，我没有那些美好品质，我就是一个纯种的坏人。所以不管是处分还是劝退，亦或是开除学籍，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不要想着给予我一点关怀，我就能变好，不可能的。”

　　听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我脑子一片空白。她声音非常平静，只是眼眶的泪水就快忍不住落下，最深处崩溃的情绪，快要像无比凶猛的野兽伸出利爪般控制不住。

　　我没有担心你，也没有对你好。

　　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

　　我……

　　她松开我的手，拎起酒瓶子准备往嘴里灌。

　　“因为我喜欢你。”

　　我的声音猛地窜进自己的耳朵里。

　　不可思议。

　　我真的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了。

　　对方还是个女生。

　　一个漂亮，但自称不善良的女生。

　　这句话，似乎瞬间瓦解虞忻凊的伪装，她的泪水迅速涌出。随即抓住我的校服衣领，将甜腻的液体一滴不漏地灌入我的口中。

　　经常涂有淡淡一抹红的唇瓣，吻上我因为熬夜而失去血色的嘴唇。她的舌头很滑、很嫩，舔起来十分舒服。

　　我被呛到，赶忙轻推开她，剧烈咳嗽起来。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喝酒。

　　“我就知道你对我图谋不轨。”虞忻凊笑起来，上挑的双眼微微眯起，“哪有人第二次遇到我就看胸口的呀？”

　　我的耳根缓缓染上赤色。

　　反驳不了。

　　我确实对那个……印象深刻。

　　“先不说那个。”我说，“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秘密。”虞忻凊有意隐瞒，“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跟你说吧。”

　　“那你得跟我去趟校医室。”

　　“你会帮我打掩护吗？我怕校医把这件事告诉主任。”

　　“会。”我笑笑，“……我不想你走。”

　　虞忻凊摸了摸我的耳垂，顿了几秒才说：“好。”

　　/

　　高三上学期虞忻凊都没再犯事，并且跟着我好好学习，教导主任看在眼里，下学期开学后申请撤销她之前的所有处分。

　　没过多久，他告诉我们，申请成功了。

　　“侑楚，我知道是你一直带着她学习，她能放下之前那些事，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不是件容易事。”教导主任诚挚地说，“谢谢你，你辛苦了。”

　　“没什么，身为她的朋友，我应该这样做。”

　　自那个吻以后，我们没有确定关系。

　　不清楚是虞忻凊刻意回避，还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当我提出我们的关系需要更进一步时，她会有各种理由推脱。

　　“其实，这次叫你来，不只是说这个。”教导主任说，“忻凊应该没有主动提过她的家庭情况吧？”

　　“确实没有。”

　　“我认识她母亲，她母亲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是她父亲就没那么好了，整天酗酒打人，醒了之后也不会道歉弥补，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她母亲。”

　　虞忻凊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只字不提。

　　“我也是犹豫挺久，才决定跟你说的，因为忻凊这孩子就是犟，自尊心特别强。我想帮她，可她拒绝了。”

　　“你是不是偶尔会看到她身上的伤？都是她父亲打的。”

　　我怔住。

　　虞忻凊一个星期里总有几天带着伤。她从不告诉我是谁打的，只说等时机成熟自然会告诉我，这话她说过无数遍，也不嫌借口太过低级。

　　我怀疑过是她的家人所致。

　　当事实摆在眼前，才恍惚回神，第一次我就该逼她告诉我，这该死的、令我心疼的伤都他妈是谁弄的。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去撕了那个烂人。

　　说到做到，我顺藤摸瓜找到虞忻凊家庭住址，晚上就动身前往。

　　她家在一栋破烂的出租楼，门牌号是202。这里居住的多数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极少，虽然租金便宜，但环境实在不怎么样。

　　来到二楼，发现202没锁门。

　　我小心翼翼地迈步，地上竟有新鲜的血迹。

　　我的心咯噔一声，大喊道：“虞忻凊！”

　　“虞忻凊！你在哪！”

　　“虞忻凊！！！”

　　我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衣冠不整，浑身颤抖的虞忻凊。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嘴里不停念叨：“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死了也是活该，活该！死王八蛋，不要碰我！”

　　“虞忻凊！”我抓住她的双手，现在分明是夏天，她的手却凉得让我发慌，我又松开手，去衣柜找了件薄薄的外套，套在她身上，“虞忻凊，我在这，我在这。我是裴侑楚，我在这，没事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

　　虞忻凊没有任何反应。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紧张得心跳加速又不知所措的情绪，眼尾瞬间通红，急得快哭出来。

　　“虞忻凊，看看我，求你了……”我抬手摸她的脸，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理理我。”

　　似乎是肌肤相贴，让虞忻凊稍微温暖了点，她终于与我对视，说：“侑楚，他是不是被我砸死了？”

　　“谁？你爸吗？”

　　“嗯…地上的血是他的，我没受伤，别担心。”虞忻凊冲我笑笑，“看来他逃走了，之后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

　　“你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主任跟你说了我家的事吧？不然你也不会现在找来。”虞忻凊紧紧抱住我，嘴唇离我耳朵很近，“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但她在我高二那年去世了，所以没有人保护我了，我只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保护自己。”

　　“侑楚，其实我真的是个很不好的人，如果不是我，她也不用大半辈子都被那个人渣欺负。”

　　“不是，你是个很好的人。”我轻轻抚摸虞忻凊的后背，她瘦得几乎一点软乎乎的肉都没有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让别人痛苦，我知道你只是为了生存，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在慢慢变好，我知道的。有我在，我会陪着你的。”

　　“就是因为我，我妈才会自杀的。”虞忻凊哭出声，“你不要再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有多糟糕，有多狼狈。”

　　“因为我活得太痛苦了，所以才要别人跟我一样痛苦……可是裴侑楚你不一样，你有光明的前途，美好的未来，我不能把我的伤痛全部告诉你，也不能把我的痛苦一并带给你。”

　　“你说你喜欢我，那你能连同我见不得人的阴暗面一起喜欢吗？”

　　放在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讨厌你这种人。

　　可她是虞忻凊。

　　不管她是好是坏，我都喜欢。

　　“如果我说能，你会怎么办？”

　　“如果我说，我已经被那个人渣践踏过了，你会怎么办？”虞忻凊推开我。

　　我猛地僵住。

　　“什么……”

　　“我很脏。”她胡乱抹脸，泪痕清晰可见。

　　“裴侑楚，我的意思是，我很脏。”

　　“…忻凊啊。”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喜欢你的全部，我接受你的不完美，接受你的善意，接受你的恶意……你以为我喜欢的仅有脸和身材吗？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吗？

　　你为什么一直推开我。

　　我的泪水再也憋不住，顺势而下，落于我和虞忻凊之间的空隙。

　　原来我在她心目中，是如此肤浅、恶劣龌龊的一个人。

　　我慢慢抬手，替她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用手背擦去她没抹干净的眼泪，将方才给她套的薄外套拉上链。做完这些，我吻了下她的唇。

　　她没躲。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到处找拖把。

　　地面的血迹被我清理掉，我洗净拖把，拖把放回原位。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完美。

　　只是我的思绪早已飘到十万八千里，双腿不断发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随时破碎。我整个人定在房间门口。

　　“我走了。”

　　等我彻底离开这栋破烂的出租楼后，虞忻凊才发出一句很轻的话——

　　“……我不想你走。”

　　这次，不再有回应。

　　/

　　我第一次抽烟是在十九岁那年。

　　为谁？

　　为我一见钟情的女生。

　　从虞忻凊家出来以后，我有意避开她，甚至申请不去学校，而是回家自学，备战高考。

　　我的确有这个能力，因此校方批准了。

　　再次听闻她的事，是在我高考那天。曾经请求我帮忙劝阻虞忻凊的那个女生，于茫茫人海中找到我，约我去咖啡厅坐坐。

　　正好没事干，我爽快地答应。

　　我点了杯抹茶拿铁。

　　看我津津有味地喝了几口，女生才开口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高三下半年没有来学校吗？”

　　我沉默一瞬，说：“跟虞忻凊闹掰了。”

　　“是真的闹掰了吗？朋友之间那种？”女生问。

　　“不然还能是哪种？情侣之间吗？”我觉得可笑。

　　虞忻凊从未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再亲密，也称不上恋人。

　　“难道不是？”女生深吸一口气，“虞忻凊在认识你之前，就跟我认识了，我能看不出你们对彼此的感情到底是纯友谊还是带有喜欢吗？”

　　“你明明就很喜欢她。你是年级的大名人，谁不知道你一直都是独来独往，身边突然多了个虞忻凊，你以为大家发现不了吗？”

　　“你知道你看她的眼神是怎么样的吗？你想占有她。”

　　如果我真能占有她就好了。

　　但她怎么都不肯。因为她是个极具生命力的人，不仅自尊心强，还不允许别人怜悯她，即使是我，也不可以。

　　有时候我真想把她关进自己家里。

　　但我不会强迫喜欢的人。

　　于是我放弃了。

　　连带着对她那份炽烈的感情，放弃了。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我漠然道。

　　女生又深吸一口气，似乎不想于大庭广众之下哭出来，她紧握双手，缓缓道：“虞忻凊死了。”

　　“她死了？她怎么会……”我顿住。

　　“她跳海自杀了。”女生还是没克制住，泪水夺眶而出，“警察甚至没能找到她的尸体……我甚至不能将她的尸体安葬好，再给她立个墓碑。”

　　我卡壳了。

　　我的喉咙，我的大脑，都卡壳了。

　　“我几天没联系上她，去她家里找，才发现人去楼空。”女生说，“她什么都没留下，裴侑楚你明白吗？她什么都没留下，连一封遗书都没有，她要是有什么遗愿，我跟你都不知道啊…”

　　“她把列表的好友都删了，手机也不翼而飞，已经没办法了。裴侑楚，有句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是，你应该一直陪着她的。”

　　对啊，如果我能一直陪着她，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可是我算什么呢？

　　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好像，什么也不是。

　　女生离开了，只剩我一个还在座位坐着。

　　她刚说到列表好友，我才想起来，微信这个软件我挺久没看了。

　　手指发颤地点开虞忻凊的主页，头像依旧是那张笑得开朗的照片。再点进她的朋友圈，里面居然有一大串文字，时间显示是那天我从她家离开的日期。

　　【裴侑楚，我爱你。打我记事起，我母亲就经常为了保护我挨父亲骂，挨父亲打，也是因为我，她最终忍受不了，选择自杀，结束自己的人生。其实我早就想随着她去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每天都会伤害自己，我的大腿布满令我痛苦不堪的伤疤。可因为你，我觉得我这个人，似乎还有救。

　　你太优秀，太耀眼，以至于让我有些惧怕。惧怕自己拖你后腿，惧怕自己不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惧怕你厌恶我。所以我先推开你，你就不能先伤害我了，我聪明吧？其实，我不脏的。裴侑楚，我知道你爱我的一切。但你的爱刺痛了我，也拯救不了我这颗原本就想去死的心。于是我去死了。带着我那奢求更多的贪欲，一同去死了。我爱你，我爱你——你爱我吗？】

　　你的朋友说你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不是有吗？

　　一封仅属于我的遗书。

　　仅属于裴侑楚的遗书。

　　遗书，亦是情书。

　　可惜侑楚不是宽容大度地包容悲楚，而是忧憷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