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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故事?”
      她未理会我,自顾讲起来:“宓州有个玄武城,城主有个女儿,倾国倾城,琴技名动天下,有位战功卓绝的将军一日途经此城,对那城主女儿一见钟情,将军英姿雄武,又对那姑娘百般殷勤,便两情相悦,得秦晋之好。姑娘爱琴擅琴,将军便派人寻遍天下,花了三年寻得了一块能够制琴的玄梨木,又募得匠人二十余,耗时一年方才制出一把通体玄黑、如墨如玉的古琴来,取名锦瑟。”
      她讲得很慢,神情像是陷入回忆一般,仿佛她便是那境中人。
      我知道锦瑟,是在岛上时师父讲给我听的。要说琴棋书画中我还有什么能拿出手,那便只有琴了,师父上岛时带了一把,算不得好琴,有一日我抚琴给他听,他便提起了锦瑟,说爱琴之人若是一生能弹上一次锦瑟,必无憾。他只说这是把绝世的好琴,不知竟还有这样的来由。
      “后来呢?”
      太后不解道:“后来?”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她突然笑道:“不过是个故事,到这里结束就是最好,世事无常,何必追问结果。”
      “不过……”她看着我继续道:“哀家倒是可以编个结局给你,你明日带着锦瑟来,哀家近日想听琴声的紧,你若弹得好,我便好好给你讲讲后来。”
      从太后那里回来后,朝华殿的宫人传话说陛下去了周山马场,明日傍晚方能回宫。那晚,我睡了几个月来唯一的好觉。
      第二日一早,我便抱着锦瑟去了福康宫。其实,我有许多年没有弹过琴了,但兴许是天赋异禀,好些曲子我只需弹一遍,便能记住,即使过了很久,亦不会弹错。可师父很少让我弹,明明是他教给我的,他也分明不讨厌,后来却再不让我弹。
      有时我在弹琴时看他,他脸上总会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一如现下太后听我弹琴时的表情。
      几曲弹罢,太后满面笑容地看着我,那笑容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却分明不是开心,“难怪陛下寿宴那日不让你在众人前弹琴,他就是怕哀家听到,初次见你,不过觉得你与她四五分相似,如今却有七八分了……”
      我满心不解,她也不做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昨日的故事,哀家想好了结局,今日难得精神,便讲给你听罢。不过丫头,你要知道,有时候故事的结局不仅不美好,还很残忍,你还想听吗?”
      “想。”
      “很好,”她难得坐直了身子,脸上又露出了陷入回忆的表情,“将军是个深情之人,对那女子更是情根深种,可将军原本是有妻子的,他的发妻出自大户人家,背景深厚,那女子不过是个妾,可将军爱她敬她,偏宠于她,哪怕自己已有了一个极其优秀的嫡子,仍然想要和那女子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来继承衣钵。将军重用那女子的父亲兄弟,原本不过是区区城主,小门小户,最后都成了朝中重臣,与他发妻的本家处处不对付,将军却偏信那女子一家,终于,所有人都看出来,将军想要弃了发妻和她的本家。”
      讲到此处,她似乎有些激动,但没有停下:“将军嫡子出了名的早慧,那年也不过十岁出头,眼看着母亲和母家即将失势、大厦将倾,自己未来继承将军衣钵无望,他想出了一个计策,伙同自己舅父,以那女子哥哥的一个错处为引子,牵连出众多大大小小的事件,小到强占民宅,大到妄图谋反,最后,那女子父亲兄弟全部被斩,女子因悲恸过度,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也小产了,一个月后,那女子趁着殿中无人,悬梁自尽。终于,玄武城那城主一家,由兴到衰,满门被灭。”
      灭门这样的惨事,她讲起来却很兴奋,可渐渐地,她的表情却突然变得有些痛苦,声音也颤抖起来:“可惜啊,百密一疏,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女子死后不久,将军就发现了构陷的证据,他痛苦不已,恨不得杀了妻儿,可他子嗣不多,最终只能忍了下来,留了他们一命,流放了儿子,软禁了妻子,将他妻子的本家连根拔起,再成不了气候。”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哎……再聪明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他不过是想保住母亲和自己的位置,并未想过真要灭了别人满门,他本不过是递了一把刀,想要杀杀对方的气焰,却不成想染了自己一身鲜血。十一二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无心之失才最是要命的道理。可他终是心软,救下了那女子哥哥未满月的女儿,带去了流放之地。”
      我脑中嗡地一声,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故事讲到这里,如果我还是听不懂,那便是傻子了。所以,哪里是什么将军,是先帝应宣,他的发妻是如今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当今的太后,那个十一二岁便被流放的将军嫡子便是师父,而那个未满月就被带去流放之地的女孩……
      我看着她,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看我将自己的衣襟拽得满是褶皱,脸色也格外精彩,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继续说道:“再接下来的事,你便大部分都知道了,不过,自然也有你不知道的。”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全是咸涩,我颤声道:“不知道的?是杀手?还是诬陷同奚将军的那次?”
      她哈哈笑了两声:“你也不全傻,话既然说到这份上,自然就不必再瞒你……杀手是哀家派的,你若安安生生在泽州待着也便罢了,偏偏做了秀女入宫,惹得陛下大发雷霆,哀家从那时便知道,决不可留你,不过没想到你命还真大。奚峰和陛下当时就知道是哀家派的人去杀你,救回你之后,陛下便来找哀家对峙,言语之间再无母子情分,他与哀家谈了条件,他要哀家不得再杀你为难你,而他会送你离开,永不入京。他对你有情,寿宴那日,他不让你奏琴,便是怕让哀家看到与云妃甚为相似的你,会再起杀意。至于陷害你和奚峰的事,丫头,要怪便怪这天家最忌有情,总不会只有哀家能看得出陛下的心思罢。”
      难怪啊,难怪当初奚峰揭下杀手面巾时神色有异,难怪明明在乎我的性命,却始终查不到杀手,难怪待我冷淡、反复和暴戾,可笑啊,可笑我一直以为自己确实与旁人不同,他不过是碍于我们彼此身份悬殊和师徒之名,后来,也是心疼我屡遭算计,气他自己护不住我……其实我曾觉出过,他多数时候都如兄长般照顾我,却总在某些时刻表现出对我莫名地恨意,可我往往都会告诉自己,是我活干得太少,心思太多。他小小年纪生活在孤岛上,带着一个奶娃娃,能够活下来就了不得了,总不能还指望他温暖如旭阳吧。而且当年的我也确实天真的没有想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真的能在荒岛上活下来吗,吃穿住行统统都是问题,与其说是被流放了,不如说是寻了个地方困住他,先帝只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如今看来,我这自作多情的本事委实有些高了。
      我擦了擦眼泪,顺了口气强撑道:“既然陛下未能如约让我离宫,太后趁陛下去马场巡视召我前来,是想要我性命吗?”
      她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即便他将你护得再好,于哀家而言,要你性命也不算是件难事,不过傻丫头,你此时此刻的感受,不会比死了更痛苦吗?”她的声音变得愈发森然,“死是最容易的了,一杯毒药、三尺白绫而已,你的姑母云锦、先帝的云妃,死得倒是痛快,可活着的所有人,再没有一日的快乐可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知道哀家当初在冷宫时自杀了多少回么,可回回死不成,先帝后来告诉我,若再有一次,我前脚死,整个母家后脚就会给我陪葬,包括谨儿……暗无天日的冷宫,十六年啊,昼夜往复的折磨……”
      “所以,哀家不想让你死,哀家想让你活着享受这人世间极致的爱恨苦痛,一日一日,爱不得,恨不得,离不得,求不得,走不得,留不得……”她说得越来越慢,情绪也不似之前激动,仿佛累了般用手指按了按眉心,“陛下快要回来了,你走吧,不然他又要跑到哀家这里好一阵闹腾,劳心得很。”
      我看着在经历一番回忆后满面倦容的她,问道:“太后,臣妾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她似是惊异我还有心情问问题,不吝答道:“问吧。”
      “先帝……爱过您吗?”她倏地抬头瞪着我,眼神中全是恨意,似乎即刻便会要了我的命,我在她充满仇恨的眼神中轻笑了一下,她才意识到我在激她,她也随之笑了一下,“你不必激我,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子才整日对这些情啊爱啊的思来想去,到了哀家这个岁数,早已不在乎,他应宣倒是对云锦有情,可一旦发现谋反的罪证,还不是绝不手软,再爱又如何,女子在他们眼中永远不过是些点缀的物什而已,至于后来事发迁怒我张家,也不过是借着深情的名义削弱外戚力量罢,所以啊,天家的男子心里哪有什么情,只有他们的皇位罢了。”
      离开福康宫已是晌午,我背着锦瑟,几乎是挪着向前走,心中郁结难疏,却不能叫人看出什么。可当我看到他急匆匆地向我跑来,满面的焦灼担忧,内心仅剩的一丝侥幸也终被击溃,原来,都是真的。
      日头有些晒,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口中有浓重的血腥味,身体越来越重,我停下来,一口血喷出后,便觉得一片漆黑。
      醒来后,珠儿和月儿守在我的床边哭得极伤心,仿佛是我死了一般,后来才知道,死得不是我,而是腹中不足两月的孩子。
      自此,我命宫人关了玉泽宫的大门,再不见任何人。包括他。
      他亦不曾再来。
      我打发走了很多宫人,仅留了六个,除了珠儿月儿,都是些话少的。我整日枯坐,玉泽宫愈发清冷,毫无生气。珠儿月儿以为我是失去了孩子心中委屈方才怨怼陛下,总试着开导我,但孰知我与他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一条性命。
      我想过死,灭门之仇不得报,养育之恩不得报,不如将这身皮囊丢于黄土,再不用理会这人间炼狱。可正如太后所言,死实在太容易,我若死了,莫说拨乱反正,香火也彻底断了,云氏再无后人,岂不是更为不孝。活着罢,活着才有希望。
      半年转瞬即逝,眼见又要入冬,有一日宫人传来消息说太后中风了,紧急救治后人虽然清醒了,却瘫在了床上,再不可行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内心无半点波澜,无喜无悲,只可惜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
      三日后,我以侍疾为名,去了福康宫,当我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犹如六七十岁女人的容颜时,心中也无甚痛快,她看到我,也不惊,反而冷笑一声道:“没想到啊,第一个来瞧哀家的竟然是你……”她又仔细看了看我今天的打扮,露出满脸苦笑,“你穿成这样,是替云氏一族来索哀家的命吗?”
      我理了理衣裙,笑了笑,“臣妾问了宫中的嬷嬷,说十几年前宫中最时兴这个样子的服饰,臣妾便想着穿来让太后看看,好让您常常想起故人……”我轻轻地坐到她身边,也不看她,“至于太后说的索命,我记得之前您曾和臣妾说过的六个不得吗,爱不得,恨不得,离不得,求不得,走不得,留不得……您说得对,死,真真儿是最容易的了……”
      “所以,你是来折磨哀家的?”
      “怎会,臣妾自然是来侍疾的,臣妾想亲眼看着太后门庭萧瑟,日渐颓败,死得时候,无夫君陪伴,无孩儿送终……终其一生,即便保住了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位置又如何,不过是个命运悲惨的妇人罢了……”
      她看着我,先是惊恐,再是无奈,最后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咳嗽,越咳越厉害,“好!咳咳……真好!咳咳……若是当初的云妃有你半分刚烈,也不至于自缢于惜云宫了……若她不死,我张氏一族也不至于落得今天人丁萧索,永无出头之日!”说到最后,终是痛哭起来。
      我没有请任何人的旨,径自搬进了福康宫,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念及太后待我亲厚故而贴身侍疾,也没人阻止。太后不阻止,是因为她已无力阻止,陛下不阻止,原因便晦涩了许多,我猜不到,亦不想猜。
      虽说是侍疾,我不过端端汤药,陪她在院子里坐坐而已,那一院子海棠无人打理,很是没了一年前的光彩,我闲来无事,就继续摆弄它们,渐渐地恢复了些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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