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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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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透过我在看谁?
正文
(一)
建平十一年,如果没有那场洪水,我想我不会沦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当我回望我这短短的一生时,我才终于不得不信了师傅说的话。
“这就是命。万般不由人。”
而从建平十一年那场洪水开始,或许是从更久更久之前,一切的一切,早已埋下伏笔。那晦暗不明的天空下,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裹挟在那猛兽一般的洪水中去,头崩血流,以命抵偿。
我的一生中有过许多名字,“飞燕”、“童雨”、“卫瞳”……连我也不知道到底那个才是我的真名。
而“皎皎”这个名字,或者是代号,是我最后一次使用鸿禧堂赐给我使用的名字,也是我拥有的第一个名字。
“皎皎如天上月”——多好的名字,可如此纯洁的月亮照在我的身上,就犹如照在了无处藏身的过街老鼠身上,用最无辜的方式昭示着最致命的死亡威胁,讽刺着我这令人发笑的一生。
在沾上许多人的血之前,我手中的刀先喝的是同伴的血。
我的刀下至今埋葬了四十八条人命,整整四十八条。这其中有大半是我朝夕相处的同门。
在命悬一线殊死搏斗的最后时刻,我用上早已竭尽全身力气的刀尖刺向了对方的右眼。看着对方吃痛地捂着血流不止的右眼,疯疯癫癫地又笑又哭,渐渐倒在了湿润的泥土上,我的心也早已疲累麻木,甚至连身上不知多少个伤口在雨水冲刷下也失去了痛觉。我只觉得倒下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躲在竹林里观战的师傅此时终于亮身。他撑着那把和黑夜一样乌漆的油纸伞,告诉我——“你活下来了。”
我赢了,用几十条鲜活的人命为代价。
在鸿禧堂,没有别的办法,心要够狠,你才有活命的机会,手段要够阴毒,你才能拥有名字。
当年死去同伴的面孔死死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一个个如走马灯一般在无数个夜里浮现叫嚣,然而在梦的最深最深处,我咬破嘴唇也不敢松开抿紧的嘴,让夜风走漏一点点风声。
这一条贱命,抵了好多条人命。
我把他们放在心里折磨着我。
这一折磨就是好多年。
直到师傅找到我。
师傅说,最后一次用这个名字,你就可以永远离开鸿禧堂了。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于是,我便来了,来到这雪楼。
三年前,雪楼里有个丫头在初雪降临在江城时,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
那个丫头瘦弱,脸色惨白,长年饥饿使她面黄肌瘦,风一刮身子便在随意盖着的薄布下发着抖,沾了雪片的唇发着吓人的青紫。
老鸨用镶着绿宝石护甲的手指一个一个下巴抬过去,挑中了几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女孩。
三年后,也是初雪。
“皎皎”躲在下房,听到了早等待已久的消息。
已近年关,雪楼里比平时还要热闹些。但是那个人的到来,更是让这个雪楼在沸腾的人声中,有一丝丝紧张与郑重,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穿过木质的长廊,一一避开那些拥着姑娘的客人们,我捧着托盘,托着金杯,光着双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美酒往贵人厢房那里送去。
雪楼的姑娘们为了保持盈盈可握的腰肢在大冬天也不过只能穿几件御寒的衣服,有些为了招揽客人,还忍着寒冻裸出一片香肩,以求客人青睐。至于服侍招待客人的粗等下人们一年四季一应要脱了鞋袜光脚行走于木制楼阁上,不得发出响声。这是雪楼一贯的做法,也是它这么多年名贯江东的本事。
兴许是隆冬大雪纷飞的缘故,许多粗使丫头光着脚板冻出了许多脓疮。丫头们到夜里在下房睡觉的时候,总有些低低的哭声传来。老鸨听到总管汇报,就让人用刀把脚上的脓疮一个个挑破,可是挑了还是长,越长越严重,从脚长到了腿,从腿长到了全身。
那个隆冬一连死了好几个丫头,都是白天起来发现人在床上已经僵硬了,脚上的冻疮又肿又大,皮肉都烂了,流着干涸的脓水,是骇人的青紫色。
总管一挥手让人把丫头用草席裹着从后门运出去,还是在夜里偷偷送的。
夜里丫头们围在一起哭,哭声如蚊蝇呐喊般在后院响起,总管便带着人奔向后院,逮着一个甩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响,震得大家伙都噤声了,一时不敢大气呼吸。
他喝道:“再哭!我让人割了你舌头信不信!”
丫头们紧紧闭起嘴来,瑟缩在一起,低头一看,把起了脓包的腿也缩在了裙底里。
人员变动,财务进出总管都有厚厚的本子记着。每年年末,总管都要向老鸨述职。多年的江湖老辣,老鸨只需要过一下眼,问几个问题,便知情况如何。老鸨看似撒手把大权交给了他,实则雪楼里一应事物,无论大小,她都要一一清楚。连每年的姑娘和下人们的采办,也要亲自出马,挑选“要合我眼的”。而总管也仍要时刻准备着,每天照例要向老鸨禀报。
大雪纷飞,年终将至,最是不得一点慌乱。事情压了好几天,还是没有眉目解决,总管马不停蹄地赶往后院最里面的房间。
暖炉在房中燃烧,把总管衣服上沾到的雪花一点点融化成了水。
东角的小佛龛处升起一缕缕青烟,他抖了抖衣袍,立正身子。
“赶着快年关了,别的惹了一身晦气。”总管听到老鸨跪在一尊佛像前喃喃道。
头上华贵珠饰的妇人,双眼紧闭,跪在佛龛前,手里捻着木佛珠子。
总管眯起眼,看出那是昂贵的檀木磨成的,听说还请了高僧开过光的,原本是有两串,一串他记得在庙会陪着老鸨去上香时,碰到中书侍郎的夫人手上就有这么一串。
“这老婆子,不知撞了什么魔,先自个求神拜佛起来了!这江城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少不了有你一个,还求什么神佛!”他心里暗骂道,面上还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甚至为了表示尊重,还特意微微低了头,半躬了身体。
“是”他谦卑地回道。
照老鸨的意思,是不管丫头们死活了。
可是夜里的斗车运了一车又一车,再这样下去,服侍贵客的人手该不够了。
他斟酌着开口,“可是,这丫头们……”
“我知道,通叔那边来了一批新货,过两天兴许就到了。”老鸨慢悠悠地打断了他,手里依然转着木佛珠子。
“既如此,我到时挑几个调教一下……”他试探着开口。
“不用”,老鸨侧过头来,语气中包含着被僭越了的不耐烦,“我亲自出马。”
总管退出了房门,心中压抑着愤懑,这老不死的还是不放心把事情交给他。但无妨,人总有一死,谁知道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这雪楼再熬过几年,终究是他的。
他越想越气,朝着厢房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摔袖而去。
(二)
最高层的走廊最里面的厢房每年只开放给最金贵的客人。
离厢房越来越近,在拐角的时候,一只肥厚的大手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伸手掐了我的屁股。
我假装一愣,只低头顿了一下,便要匆匆离开。
“哎,慢着。”
那只大手的主人,雪楼的常客,户部侍郎家的小儿子独孤鹄喊住了我。
我充耳不闻,脚步未停。
“诶你这该死的奴才!”穿着金丝勾边的暖裘下是一个臃肿的身体,他松开搂着的姑娘,快步跟上来,拽住了我的左肩。
“跑什么?”他怒瞪了一下我。
“什么好东西”他靠前闻了下,面前是裹了金漆的,镶了宝石的酒壶,连托盘也是用的上好楠木配着。
“这玩意……怎么没见你们雪楼侍奉过小爷我?”
“今日,我偏要喝一杯。”
他径直拿起酒杯,那金樽的液体倒在了杯子侧边上,手还有些小小的不稳。
“爷,您喝醉了,这酒喝不得。”我把托盘一挪,还想取下他手里的酒壶。
“放肆,小爷我难道喝不得?”
他怒不可遏地瞪着我。
“真是不行,小爷……”
“啪”那厚厚的手掌把酒壶酒杯摔在地上,狠狠地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被扇倒在地,那楠木托盘被甩出老远,已经摔成两半。脸火辣辣的疼,我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脸无辜的诚惶诚恐地捂着脸,将哭未哭。
楼上楼下的人一时也被这动静吸引到,纷纷朝这里看了过来。
刚还在愣住的姑娘跑来给独孤鹄摸着胸口顺气,“爷,别生气,别生气,咱们去玩别的……”
“臭丫头,害的我手疼的厉害。”
他用脚踢开倾倒在地的酒壶,骂道:“他奶奶的,不就是一介武将,抢了些军功,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连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也巴不得去人跟前舔他脚趾头!什么玩意!他一个寒门,就算是再升一职,见了我还不是得乖乖叫一声爷……。”
他越骂越气,声音越来越大。“回”字形的雪楼上有众多客人都靠在了雕花围栏上朝这边看来。最里面的厢房里这时推开了一点点门,里面走出一人,正是老鸨。
只见她小步飞奔过来,脸色些微仓惶,待到众人面前又拿起了一贯逢迎的笑脸。她先是给独孤鹄求饶谢罪。
“我说爷,您金贵之身,何必为一毛头丫头生气,害的自个儿不高兴了。前几日,我们雪楼里又进了些会胡琴的胡姬,正候着爷去品赏一番了……紫伊,还不陪着爷。”
独孤鹄道:“不用了,今日我可是扫了大兴!你们雪楼一贯就是这么办事的吗?拜高踩低,眼高于顶!我都来光顾这里多久了,连你们一杯酒也喝不得?”
老鸨眉头皱了起来,但脸上笑纹不减,“爷这话说的,爷大驾光临乃是我雪楼的荣幸,岂非是一杯酒,这雪楼还不是得仰仗着大人您看顾的。这丫头不懂事,我替你教训教训这丫头,要是爷不高兴了,我把她赶出去雪楼,不让她惹爷生气伤了贵体……”
说着,老鸨冲过来,朝我脸上连着扇了几巴掌,而独孤鹄背手而立,冷冷地看着不说话。老鸨只好继续打着,几巴掌下来连老鸨的手都开始红涨起来。我捂着脸看到那厢房与热闹的周围不同,始终闭着门,似乎不打算看这一出小丑般的闹剧。
老鸨停下手,笑盈盈道:“公子消消气,我把人交给下人,有得她消受的。”
独孤鹄却打断道:“这可不行。”
老鸨楞了一下,旋即恢复了笑容:“那爷要怎样才舒了这口气。”
独孤鹄道:“这丫头刚刚冲撞了我,现在我身上一枚随身佩戴的玉佩不见了,你说该当如何?”
“这……”老鸨一脸难为情,她知道他这是不肯罢休了。
大家正僵持下,那独孤鹄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把我从走廊上拖下了楼梯。周围人见状,只一面地劝说,不敢阻拦。于是他便揪着我枯黄的头发一级级楼梯拖到了一楼,在瑶池下停下来。
雪楼作为江东一道迤逦的风景,名声远播芳名在外,在于它的背后主人豪掷千金重金邀请当代名匠打造而成。整个雪楼依靠着江东河的一条小分流,建成回字形的四层木楼,楼中引入一条水流,乘舟于其上,可以出入雪楼,通向江东河,此小水流便称为“瑶池”。
看热闹的人声愈加繁杂,从“回”字形的围栏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一个臃肿的华服贵人正摁着那小女子的头往还在结着薄冰冒着寒气的瑶池上磕去。
此时,回廊上竟有看好戏的人笑喊:“哈哈,独孤鹄好样的!”
还有人出主意:“折了她胳膊,看这贱奴以后还敢不敢了!”
一时间,人声更鼎沸了,众人围观这一幕,却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反而气氛更如年夜般热闹讨喜,看着瑶池中的两人更是如戏台上的戏文,正上演这一通主人杖打不听话女婢的好戏。
那独孤鹄听着吆喝声,一时也来了劲,死命摁着我的头不停地磕在薄冰的河面上,“砰砰砰”几声后,我额头上的血蜿蜒在冷硬冰块上,砸开了几条裂缝。
下一秒,那男人把我摁在了水中。
一刹那,十月冰冷的水如刺骨的寒气从头脸迅速蔓延到了全身,我不禁打了个寒阵,全身发着抖,却挣扎不得,越是挣扎,头上的那张大手越是往下摁着,使得我在水下猛地呛了几口冰水,口鼻窒息着无法呼吸,然而在水面下依稀还听到喝彩声和鼓掌声穿过冰层鼓动我的耳膜。
挣扎了好一会儿,也许是我挣扎的动作缓慢不动了起来,也许是紧跟随而来的老鸨等人苦苦哀劝,也许是十月冷飕飕的寒气使得独孤鹄因酒劲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也许是他意识到了堂堂户部侍郎的父亲不会让儿子担上人命官司辱没门第,总之他松开了手。
在我快要窒息而昏过去时,我的头才从水里拔了出来,然后像块抹布一样扔在了一边。
“小爷我今天就到此为止,要是还敢冒犯于我,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好受的了!”
独孤鹄悻悻地离去,老鸨一干人等追在后面赔礼道歉。
人声渐渐淡了许多,在楼上的看客也终于渐渐散去,喝酒的喝酒去,寻姑娘的寻姑娘去,瑶池上只还剩下我湿漉漉地一脸狼狈地蜷缩在地面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