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疯》寞尘

17、乡人傩5

　　入夜。

　　怀宁街是平南城最阔气的一条街道，也是平日里最热闹的街道。街巷两侧每隔几步便立着个朱红杈子，悬着桔色灯笼，将一条街照得透亮。
　　街巷中食肆、酒楼、茶馆等等各种店面鳞次栉比，大约能想到的皆应有尽有，寻常日子里哪怕过了一更天都还能瞧见来来往往的人，最是繁华。

　　天元节唱大戏的戏台自然也落于此处，正因要搭建戏台筹备大戏，近些日子都管得严，不许行人随意入内，自衙门口贴的布告看，直至现下将过酉时才重新开放。

　　华灯初上，怀宁街已然家家户户悬灯结彩，拢一片银花火树，暖桔色灯笼高挂，拂得连成片的飞檐尽落下层碎金来。
　　千灯照碧云，同天穹之上的素月相映，明晃晃照如白昼一般。

　　刚解了净街，早已聚于巷尾的人潮便一窝蜂涌入长街，县衙的衙役已早早于街巷两侧和戏台边站定，手持水火棍肃然而立，免得多生是非。
　　街边的食肆酒楼也皆备齐了饭菜，各个都拿出拿手的招牌来，不少堂倌立在门前，朗声吆喝着，堆满了笑将客人迎了进去。

　　一时间满街熙熙攘攘，欢腾的喜气混杂在笑语声和各色食膳热腾腾的白气里。

　　谢行尘随着人流也挤进了怀宁街。

　　他来得早，人却已塞得满当，混在攒动人群中，近乎是被洪流推着般向前涌去。

　　先前听闻客栈的小二说，大戏直至戌时一刻方才开幕，谢行尘来得早，还有不少时间，便不紧不慢躲开无乌泱泱的人流，于道旁小摊小铺边闲逛了起来。
　　一众小摊小贩多是卖吃食的，还有些卖耍货的货郎，卖面具的自也不遑多让，各个都卯足了劲吆喝叫卖着，同行人扰扰谈笑声混在一处，于长夜中撞出了一捧鼎沸人声。
　　甜咸混杂的油香钻入鼻腔，谢行尘砸吧了两下嘴。他早些时候又回客栈吃了点东西，现下又觉出饿来，好在这街巷上最不缺卖吃食的小摊小铺，他随便寻了家卖酥油鲍螺的铺子，凑近了便能闻着似甜腻腻的香气。
　　这铺子也挤了不少人，谢行尘等了片刻才凑至跟前，排出几文钱去要了几个酥油鲍螺来尝。
　　他惯爱吃甜食，这块垫着油纸，不到巴掌大似螺蛳纹的东西倒颇得他的口，一面吃着，他一面溜溜达达于街上转着。

　　天已擦黑，暑气被寒凉素月一扰，倒是退去了不少，却也架不住人多，谢行尘于挨挨挤挤人流中穿来走去，一走一过，衣衫便浸了层薄汗。
　　好在于道明县一趟算是撞了点富贵命，他也不差银钱，便又卖了柄折扇来，有模有样摇摇扇面，掀了阵风来，玄衫裹得他身量更是修长，打眼一瞅真似个英气逼人的小公子。

　　只是这位仁兄半分没有点君子样，没个正形得晃悠着身子东瞧瞧西看看，慢吞吞向戏台的方向走去。
　　长街之上，四方来客熙熙攘攘，离那戏台子近的酒楼茶楼上已坐满客人，透过窗户正好能将那大戏瞧的一清二楚。
　　直至谢行尘不紧不慢挪到戏台边，已然乌泱泱聚了好些人，被那戏台中央延伸出去的长道分为两半，打眼过去是满眼的人头。
　　戏台边已挤满了人，谢行尘也不愿得去挤，便找了个空闲处一站，轻轻摇着扇子，等着大戏开场。

　　这城里也不知纳了多少人，谢行尘将将站定，不消片刻四周便挤满了人。他抬眼瞥了圈，发现多数都人未戴面具，他伸手摸了下腰间悬挂的面具，也没有急着戴上。

　　他时间掐得准，来得正是时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见泼墨长夜骤然被一道唢呐声撕裂开来。
　　唢呐吹着高昂的调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霎时传遍了戏台四周。
　　挨挨挤挤的人群瞬间欢腾，爆出一阵欢呼声。

　　“好——！！”

　　本就被热气熏的晕头转向的谢行尘好悬被这一声当场送走。

　　他紧摇了摇扇子，好在人群山呼海啸吆喝完一声便止了。戏台上，唢呐猛拔高了个调子，伴着“锵”一声锣响，几个身着彩绸，面带青红獠牙假面之人腾然跃上了戏台。

　　戏台上早已挂满了灯笼，台边每隔几步还立着方雕花镂空矮灯，戏台之上一切尽清晰得很。
　　谢行尘离得有些远，好在他身量算高，侧了下头抻起脖子便瞧了个清清楚楚。
　　待瞧见唱戏之人所戴面具后，他有些恍然般点了点头。

　　原来是傩戏。

　　所谓傩戏，乃驱邪避祟、祈福纳祥的娱神之舞，本以皇帝祭祀之用，后传入民间，名曰乡人傩，多为酬神纳吉，所酬神仙各不相同，平南城这个不必多说，自然是酬福神所用。

　　正当他漫不经心思量之时，戏台之上唢呐猝然一转，调子骤然哀婉起来，一道清亮女声朗声而唱：“混沌蔽日刀兵现，人间自是苦难言呐——”

　　“锵锵！”
　　两声清脆锣声炸响，唢呐哀哀戚戚又低了一层，雷雷鼓声雨点般砸下。

　　“鸟兽林中聚哟，妖魔重云天。
　　“灾厄遍地祸不止，家家战战挑灯眠——”

　　唢呐同歌声相和，颇有些悲苦之感。唱戏之人一面唱着，一面踏着鼓点舞动起来，舞姿谈不上复杂，却显出古老肃穆之感，透着近乎怪诞的美感。
　　又是锵然几声锣响，两位唱戏的脚步腾挪，滴溜溜转了个圈，接着朗声而唱。

　　他们近乎每唱出一两句，台下便掌声雷动，喝彩不断，甚给面子。
　　只是这无端苦了谢行尘，左一耳朵戏文，右一耳朵呼喊，整个人都随着声浪直颤，好悬没给他五脏六腑震出来。

　　两位唱戏的咿咿呀呀唱着山歌般的戏文，啪啪几下腕臂相撞，做争斗壮，动作甚是干脆利落，好看得紧。
　　紧接着，唢呐忽而一转，骤然拔高，嘹亮声响直上云霄！
　　锣响陡然急促，鼓声雷动，台上二人也跟着一转歌喉，噔噔腾跃几步，昂首高唱。

　　“身披紫金千光照哎，脚踏无边万寿云哟——
　　“手握五彩玉如意，剑斩妖魔辟路难——”

　　台上唱的兴起，敲锣打鼓之声同歌声相缠，声波回荡，震得人心尖直颤。
　　不得不说，哪怕谢行尘这种不懂戏的人瞧见，也觉得甚是出彩。难怪这么多人争先恐后来平南城看大戏。

　　戏台上二人踏着舞步，忽地舒展双臂，做个双臂大开接福迎祥之状。吹吹打打的乐声忽地弱了一节，节奏也变得轻快了些。

　　谢行尘挤在人堆里，热得难受，勉强分出点心神听着戏文。
　　戏文已自歌舞转为对白，又有几个唱戏的上了台，同样戴着假面，只是颜色神态各异，大抵能瞧出分了正神、凶神、凡人之类。
　　演至对白，谢行尘能听懂的便多了，他摇了摇扇子，看着台上一人所戴假面绘以红底金白纹路，面容祥和，虽仍旧神态夸张，但远远打眼望去，竟同福神庙里的神像有七八分相似。

　　看来这位便是福神了。

　　咿咿呀呀的戏文他听了个大概，也算老生常谈——
　　先前人间混沌，纷争四起、妖魔横行，这时福神下凡赐福解厄，斩妖除魔。可天不遂人愿，诸路邪神并起，福神陷入危难，却仍心系苍生，最终斩除邪神，还天地清朗，人间长宁。

　　对此，谢行尘嗤之以鼻。

　　亏这帮人还琢磨出个救苦救难形象，也不知谁加庙里拿无皮尸来祭祀，还把一整个庙修的阴气冲天。
　　依他之见，平南城干脆直接把福神归为凶神得了，又是斩妖又是除魔，真够忙活的。

　　虽然戏文老套，扯来扯去就是福神拯救众生那点事，不过演员倒真有功夫，对白处亦是不减声色，合以或急或缓的乐声，甚是好看。

　　谢行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戏文，有些倦了，视线便自台上移开，绕着圈四下扫了一圈，欲瞧瞧人群里有没有福神庙的和尚，或是无相司那位褚大人。
　　不知这般酬神大戏福神庙会不会差人前来。但若他所猜不错，这大戏绝不会这般简单。
　　左右找了一圈，什么都未曾发现。看大戏的人太多，挨挨挤挤大眼望去尽是攒动的人头。谢行尘也不急，只是紧摇着扇子，挨过一阵阵喧天的声浪。

　　不过……
　　他抬眼看去身边不远处，发现这戏台正中还延出了条木制长道来，将人群分为了左右两波。
　　看戏的人太多，先前未曾细细扫量，他竟现在才瞧见那条长道。只是听了良久的戏，却未曾有人踏到这条长道之上，皆于四方宽阔台上唱唱跳跳。
　　那这个长道是做什么用的？

　　尚不等他琢磨明白，大戏又开了新篇。

　　却听那唢呐蓦地激昂而起，比先前又骤然拔高一节，响彻云霄。
　　锣鼓紧随其后，一刻不歇，重重击打起来。
　　陡然急促的乐声若银瓶乍破，却声量过大，近乎震耳欲聋，谢行尘也顾不及扇扇子了，直接抬手堵住了耳朵。
　　恨不得当场给自己啪啪两道符贴成聋子。
　　不过他还是好奇这场大戏将如何发展，便强忍着冲天震地的声响，只掩着耳朵勉强挡出些去。

　　开场时那道婉转清亮的女声又唱了起来，只是这次却不似唱腔，而是同尖啸一般，尖细的声音直直撕开黑夜。

　　“消灾解厄护万家，赐福人间百岁绵呐——

　　“福神赐福——赐福呐——！！！”

　　随着已然变作怪异的声调唱完，台上之人皆腾跃着向两旁退去。尖细的声波仍于四周回荡，戏台后用以挂红绸悬灯笼做景取光的木板轰然大开！

　　谢行尘蓦地一愣，未曾想过那戏台之后竟能同两扇门般大开。
　　尚不等他反应过来，周围人群已然山呼海啸般欢呼起来，不少人高举着手臂，高喊着“迎福神”一类的话。

　　唱了这么久的戏，天已黢黑，戏台立在长街尽头，背后是无人的空地，戏台之后的挡板轰然一开，恍若骤然放出只漆黑的凶兽般，森然张开血口。
　　一阵辘辘声响自黑暗中传来，谢行尘倏然拧起眉头。
　　挡板上悬挂的灯笼尚不足以驱散后面的黑暗，直至车轮转动的声响越来越近，谢行尘才恍然惊觉——

　　那出根本不是全然一片黑暗，而是有一巨物缓缓移动而来！
　　正因拿东西实在太大，灯笼的光笼不到它，便好似同麻黑的天融为一体。
　　直至靠近戏台近前，才被戏台地上的矮灯和长街之上的灯火照出个形来。

　　单单瞧那轮廓，足有两层楼高，因而行动甚是迟缓，才搭上戏台的边。

　　黑影出现的刹那间人声鼎沸，欢呼近乎化作尖叫，谢行尘掩着耳朵，凝目望着那黑影，一丝古怪之感自心底泛起——

　　那东西怎么有五条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