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鸡蛋花 ...
-
“陆爱卿,你也跪了许久了,起来吧。”皇帝边说着边回到长桌之后,稳坐龙椅,瞧着桌上那碗药汤格外刺眼,拈起药勺舀着汤药来回几下,却毫无将药勺递到嘴边的意思。
陆遨则是起身后恭敬行礼,而后找了一个离皇帝不近不远的位置庄重地站立,依旧是低着头,只用眼珠的余光瞟见陛下来回晃动那白玉药勺。
陆遨凭借自己习武多年的出色眼力,甚至能看见陛下黄袍之下一截苍白的手腕,比那白玉药碗更为质地纯白。
人的肌肤却透出比死物更甚的白色,许久未见陛下,难道陛下的身子更差了一些吗?陆遨暗暗担忧。
陆遨下跪,“臣斗胆,不知能否求陛下恩典,伺候陛下用药。”
皇帝笑了两声,但目光并不向陆遨看去,只是盯着长桌上的某一处发呆。
“你起来,到朕身边来。”
“是。卑职遵命。”
陆遨第一次得皇帝准许到他身边说话,因而更是小心谨慎,走上前去后依旧庄重跪下,绝不敢俯视陛下。
皇帝瞧他跪得严肃,心中也觉有趣,端起药碗,说道:“手。”
陆遨反应迅速,立刻将两手手心朝上,接住皇帝放下来的药碗。
“陆爱卿,你来喂朕桌上这一盆鸡蛋花喝药,一勺一勺,不可过快。”
陆遨想起,从前小桥子不经意提过,不知陛下为何很喜欢鸡蛋花这样品种并不名贵、外观并不华丽并且少见于北方的花朵,永安殿的案桌前常年摆着花房培育出来的鸡蛋花品种。
陆遨又反应了一刹那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不想喝这药,要将这药全灌到花盆里。
明白过后陆遨便立刻遵旨照做,学着陛下的样子舀起一勺黑色汤药向桌上黄色花盆盛着的一束鸡蛋花放去。
陆遨极害怕将汤药弄撒,于是将每一勺的分量控制得不多不少,同时有意识地将每一勺准确地浇到花的根系之处,以免药汤溅到花瓣之上,扰了陛下的赏花之兴。因为从余光之中,陆遨又能看见陛下正盯着这一束鸡蛋花出神。
“陆爱卿,倘若你有一想见的人,但与他早已失散多年,杳无音讯。你说,是否物是人非,不该再去打扰呢?”
陆遨惊讶于陛下叫他上前竟是要问一个这样的问题,听陛下的意思是有想要找的人,仍在犹豫是不是该找。
陆遨立刻发挥自己作为狗腿子的本能反应,说道:“陛下要寻人,臣等万死不辞。天下万民均为陛下的子民,臣以为并无打扰一说。”
陆遨仍端着碗浇花,真气下沉,控制呼吸,让声音低沉一些,只怕声量过大冲撞了圣上。
“这么说,朕或许该去寻人。”
“臣斗胆,陛下不愿喝药是否与此人有关呢?”
皇帝叹气,“或许有关,或许无关。此人是朕多年前的好友,只是后来他被送出宫外,不知所踪。”
“陛下之想便是臣等所想。卑职此番冲撞了玫幸公主与太后娘娘,想求一个赎罪的机会。不如就让卑职前去寻人,为陛下分忧。”
皇帝依旧眉头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也好。只是爱卿你答应得太果断,或许人并没有那么好寻呢?若他不在京中,岂非你要离开京城,辗转他地替朕寻人?”
陆遨觉得圣上实在太过仁善,找人要先考虑对方愿不愿意相见,派遣差事还担心陆遨是否负担过重。真不愧是当朝明君。
陆遨早有决心此生此命只为陛下尽忠,身为飞衣司二把手岂有知道陛下难处却不为陛下分担的道理。何况他得罪了玫幸公主和太后,陛下为了安抚她们,未免要对自己有所惩诫,不如就借了此事,逃脱纷争,得些清净。
“臣这条性命,这身本事都是陛下所赐,此生只为陛下尽忠。实在不能眼看陛下为了旧友而汤药难进,只求陛下告诉臣此人是谁,臣即刻出发寻人。”
“一个女孩。朕认识她的时候才九岁吧,她那时应该是八岁,她照顾了朕三年时光,她是那时候唯一愿意对朕好的人。”皇帝望着那一盆鸡蛋花追忆起往事。
“三年,岂非是陛下在……”陆遨脱口而出后顿觉不妥,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但又碍于自己手上还端着白玉药碗。
“没错,她是朕在冷宫之时照顾朕的宫人,名叫巧玲。朕出冷宫后母后下令将我身边的宫人都驱出宫外,于是巧玲便被送走。朕那时尚且年幼,无法留住她。此后虽也派人打探过消息但都无果而返,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朕,倘若见面不相识,又有何意趣。”皇帝说着哀叹一声。
陆遨细细听着,原来陛下对此女有怜惜之意,应该是想将其寻回后常伴君侧。若是此人回到京城后能得圣上喜欢,入后宫成皇妃,那陆遨岂非立下大功一件同时又能搭上后宫的人脉。大好前程摆在陆遨面前,岂能退缩。
于是荒诞的画面出现了,陆遨一面小心翼翼地舀着碗里所剩不多的药,一面转过头去好似要自请出征一般抬眼坚定地望向皇帝,“臣领命。一定为陛下寻回故人,不再让陛下受分离之苦。”
皇帝望着陆遨亮晶晶的圆眼,发觉他终于敢抬头面圣,心中不免被逗笑,于是伸手拿过药碗将剩余的汤药全部倒入黄色花盆中。
陆遨一直做这精巧的浇花活手臂发酸,一时间碗被拿走,双手不禁微颤,后知后觉地缩回双手。
“朕与她分离多年,有关她的特征记得地不多。不过朕忘不了,她天生异瞳,有一只眼睛是琥珀色的。还有她一只脚的脚踝处有一道叶子形状的疤痕,是当年伺候朕时不小心摔伤的。仅凭这些特征真的能将人找回吗?”
“回陛下,足够了,只异瞳一项就很容易将人筛选出来。臣担保,若人还在京中,一个月内,一定将人带到陛下面前。”
“朕相信你。不过此事朕不想你办的太张扬,你要悄悄去寻,不可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母后那边。”皇帝喟叹一声,“还有,若是她不愿意见朕,又或是早已不记得前尘往事,那也不必带她入宫了,朕只需要知道她还好好活着,那便足矣。”
“是。”陆遨嘴上这样回答,心里想的却是——人都找了,哪有不带回来的道理,到时候不管这女子是嫁人了生娃了还是瘸了腿瞎了眼睛(只要瞎的不是那只琥珀眼睛),他陆遨都必须把人带进宫。见面三分情,只要这女子不是貌若无盐,想必陛下都欢喜得很。
“好,此事你便着手去办。朕会下令将你停职三个月,不过俸禄依旧。名为惩处实为暗查,这段时间就先委屈你了。”
“臣遵旨。”
“你去吧,朕要歇息了。”皇帝好似真的累了,眯着眼低着头沉思,不再看陆遨一眼。
“是,臣即刻叫小桥子进来。”
陆遨恭敬行礼离开大殿,一出殿门便觉阳光刺目,身上被日头晒着倒也暖和不少,定神后目光私下搜寻,瞧见小桥子正在不远处的红柱之下与玫幸公主一行人站在一块儿,体态卑微,手里还拿着一把绿色葫芦状的大扇子匀速地给公主扇风。
陆遨不晓得那公主怎么还没离开永安殿。
玫幸公主也注意到陆遨,她怒目圆瞪,眼神仿佛两把刀子要将陆遨剜下一块肉来不可。
陆遨倒不怯,神采奕奕、步履轻松迎着玫幸公主的方向而去。
“卑职给玫幸公主请安。小桥子,圣上要安歇,正叫你呢。”语气中还带有笑意。
小桥子立刻做惶恐状,“如此,那奴才即刻便进去。奴才恭送玫幸公主、陆副使。”端庄行礼,拔腿就要走。
“你……”玫幸公主瞧着刚刚还俯首贴面的小桥子得了陆遨的号令腰杆就硬起来,又不免生气。
陆遨好似还有什么话同小桥子说,趁着他过来就俯身贴到小桥子耳边私语两句。
玫幸公主及一众侍女因站得远听不清,只瞧见小桥子听见几句话娇俏地笑了,二人好似关系十分亲昵。
小桥子听完陆遨的话便急着往殿里赶,陆遨不舍一般还回身看了一会儿小桥子离去的背影。
玫幸公主仿佛撞破这两人的腌臢事一般更觉恶心,于是恶狠狠地开口:“没想到陆副使连与御前的人关系都如此亲密,真是手眼通天啊。”
“公主言重,卑职不过与小桥子交代两句有关圣上的事,不好为外人所听,因而行动才亲密了些。”
“你的意思是本公主不过是一介外人,与皇兄有关的消息我都不配听是吗?”
“卑职从未出此言,公主孕中多思,卑职绝不敢惹公主生气。”
“你……”陆遨这油滑的腔调、貌似卑微的态度把玫幸公主气得不轻,“你这个诡计多端的飞衣使,你连当朝驸马都敢抓进大牢去,你还有什么不敢?”
“公主放心,飞衣司只听陛下之命行事。凡是陛下所不喜的,陆某人均不敢做,但只要是能为陛下分忧的,全体飞衣使都身先士卒,陆某人身为京师副使,自然敢为人先。”
“来人,掌嘴。”玫幸公主简直想自己动手扇陆遨两耳光了。
但身边扶着她的宫女比陆遨更显惊慌,连忙小声提醒,“公主,这儿是永安殿,他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呀,如此甚是不妥。”
陆遨耳力甚好,听清小宫女的话后嘴角扯出一笑,“陛下吩咐了卑职即刻回飞衣大狱下令释出驸马爷,公主若是要打请尽快吧。”
“什么?皇兄不生气了?”
“何止呀,陛下还赏了驸马爷去佛寺修行的恩典,公主还是尽快回府恭候圣旨吧。”陆遨懒得再同这位刁蛮公主拉扯,自顾自行礼后便要快步离开。
玫幸公主仍受着自己尚未面圣求情事情便已尘埃落定的事实冲击,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去佛寺修行”是何意,因而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陆遨远去的背影。
待陆遨走远之后玫幸又向周围奴仆咒骂一句:“真是下流之人,毫无礼仪。如此卑鄙,简直污了永安殿的地。”周围人不发一言,只敢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