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太阳》多读书少睡觉

9、旧相册

　　唐冉最近有三烦。

　　一烦工作。回老家之后的生活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她从毕业后就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上班的时候总是幻想能停下来歇一歇，可是真的停下来了，又有点无所适从。

　　不上班能去做些什么？上班的时候她想等不上班了她要去旅游、要去吃吃喝喝、要尽情和朋友聚会，可是等真不上班了，这些事情她一点都不想去做。

　　“你记不记得以前，金融课那个特别爱讲故事的老师？就是除了专业知识，什么都讲那个？”她在电话里问姜晚。

　　“记得，就是什么身份显赫，但是讲课水平有点一言难尽那个。”

　　“那你记不记得，她以前在课上说过的，她的一个学生？就是那个，毕业后在大城市上班，从大城市回老家以后，特别不习惯，说明明在大城市待得压力特别大，满脸痘痘，但最后还是坚持要留在大城市。然后那个老师就问她为什么，她的理由是，老家没有好逛的商场。”

　　“好像有点印象，不过……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人突然会想起久远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当然是因为在此刻突然有了共鸣。

　　唐冉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在商场里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那个商场好破好小，连纸都不提供，还要自己扫码买。去洗手的时候，水龙头里出来的水好凉，吓了我一跳。”

　　那个瞬间，唐冉突然觉得好不适应。

　　“a市有一个商场，在2号线上的，我特别喜欢，因为那个商场的自动感应水龙头，出来的水都是温的，一年四季都是温的。”

　　姜晚想不起来，“哪个商场？”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很矫情？”

　　怎么会有人因为水龙头里出来的水是温的还是凉的而对一座城市产生怀念？

　　姜晚的声音适时响起，“冉冉，你是不是……想回来了？”

　　在意的肯定不是水龙头出的是温水还是热水那么简单，她在意的，实际上是大城市这个符号背后的便利与自由。

　　“要是你想回来，大不了就回来嘛。”姜晚大概猜出她的一点心事，“虽然搬家搬来搬去挺麻烦的，可是你记不记得以前成本会计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

　　“不行，我得再想想。”

　　“你是不是担心你爸妈？”

　　听到此问唐冉又哀叹一声。

　　第二大烦心事当然是因为父母。

　　唐冉本来以为过去那么久自己一直在外地，回家团圆了应该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但是回了家的日子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唐敏女士一心让她成家，三句不离相亲找对象。回家之后各种人情往来也多了，虽然有父母在前面挡着，但是各种亲戚的问候还是接踵而来。

　　这些关心中也无不是夹杂着“找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该考虑了”这样的话，一不小心还要被妈妈和其余亲戚联合起来炮轰。更惨的是周围同龄人结婚的不少，能说上话的战友也不多。

　　这样一来唐冉平常在家里也呆不住，又因为暂时没有工作，总得找个借口出门，避开和父母见面。

　　这就导致，虽然回了家，但感觉还不如在外面的时候自在。

　　唐冉憋了一肚子苦水，说得口干舌燥，最后来了一句总结，“你说，和父母的关系，是不是应该是距离产生美？”

　　姜晚父母早亡，这方面的经验欠缺，也只能安慰她慢慢来。

　　“我听你这个意思，就是有点后悔回去了吧？既然之前后悔，现在为了避免再后悔一次，就要更仔细想想，避免再重蹈覆辙。慢慢想，不着急。反正我们冉冉这么厉害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的。”

　　换城市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唐冉先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又说起姚珂的事情。

　　“赵菀青最近在干嘛？她能不能把姚珂带回去啊？她一天天在这儿晃荡，我都看烦了。”

　　第三大烦恼嘛，当然是因为当代夸父姚珂。

　　姚珂一路追到她家的时候，她也没当真。姚珂这个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什么都不太当回事。

　　在唐冉看来，姚珂的示爱更像是她无聊时为自己找的新消遣，时间久了，她自己就放弃了。

　　但是随着姚珂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及她越来越出格的行为，唐冉觉得，再这样下去好像有点危险。

　　一说到姚珂姜晚就想笑，“我看她短时间内都不会死心的。”

　　“赵菀青教她什么了？”

　　“没教，她自己瞎学的。”

　　唐冉觉得两边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你说……她是认真的，还是拿我开玩笑？”

　　姜晚温和地回答：“冉冉，感情的事情，得你自己去体会。”

　　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得当事人去体会，旁人都说不清。

　　实际上，不用姜晚回答，唐冉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说谁谁就到，姚珂的信息弹出：“我快到你家楼下了，你来接我一下。”

　　哪怕隔着屏幕，也能想象到对方欠揍的语气和神态。

　　“我先挂了，我去忙一下。”

　　她决定要跟她讲得更清楚一些。

　　时间就定在姚珂兴致勃勃要再次上门的今天。

　　唐冉披了件外套下楼，一开门就看见姚珂正拎着大包小包兴奋地向自己走来，“唐冉你看！我这回可不是空手上门的。”

　　似乎要弥补上次空手来的遗憾。

　　唐冉瞟了瞟她，“带了什么？”

　　“这个是你的裤子，新的。然后这里……清酒给你爸，丝巾给你妈。”

　　听到清酒两个字，唐冉皱了皱眉，“什么酒？”

　　“清酒，我以前喝过的，不难喝。”

　　“但我爸讨厌这个。”

　　姚珂傻眼，“你怎么不早说？”

　　“你又没问过。”

　　姚珂顺手将清酒塞进唐冉手里，撇清自己身上的干系，“帮我销毁，跟我没关系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我下去买两瓶白酒，你等我一会。”她顺手又从唐冉手里夺回自己的清酒，“这个不能让你爸看见。”

　　还是自己带下去销毁比较合适。

　　唐冉的话断在嘴里，不得不咽下。

　　她在门口等她。

　　姚珂回来得很快。

　　因为着急，她跑得额头冒汗。

　　“好了，我买好了。”

　　唐冉犹豫了下，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她知道姚珂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执念：有人陪她吃饭。

　　既然都到家门口了，不如就让她安静吃完这顿饭吧。

　　一顿饭的时间，改变不了什么。

　　唐冉这样在心里说服自己。

　　姚珂前脚刚欢欢喜喜进了家门，没想到李曦然后脚就到了。

　　碍于长辈在场，姚珂不能甩脸色，可是看见李曦然又实在碍眼，一张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李曦然表现得比她要熟练得多，一进门就亲亲热热叫上了阿姨，嘴上说着是感谢之前唐冉给她送饭的话，顺带把唐冉一家都夸了个遍。

　　姚珂看得叹为观止，寻思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难怪之前赵菀青也在她身上吃过亏。

　　同行怕衬托，姚珂盯着李曦然的大包小包，暗恨自己失策。对方拄着拐杖都提这么多，早知道自己也该多买点，这下不妙，被情敌比下去了。

　　寒暄过后，两位长辈进了厨房，唐冉坐在沙发中间看电视，李曦然和姚珂隔着唐冉开始阴阳怪气。

　　“真是哪里都能看见你啊……”

　　姚珂皮笑肉不笑，“我哪有你厉害，摔断腿还能到处乱跑。”

　　她在心里不屑，谁知道之前是不是苦肉计。转念又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去把腿摔断了能不能赖在唐冉家。

　　想了想还是不行，要是摔断腿了，还怎么追着唐冉女士到处跑。

　　“你是第一回来，冉冉家做的菜口重，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这你可说错了。”姚珂笑眯眯比出个“2”的手势，“我这是第二回来了，上次我吃过了，我习惯得很。”

　　李曦然神色不变，“我之前在医院天天吃，这几天没吃上还怪想念的。”

　　又在暗戳戳炫耀。

　　姚珂正要反击，唐冉举起遥控换了个台，轻飘飘撇下一句，“不想吃饭就都滚回自己家去。”

　　于是屋内只剩下电视的声音。

　　姚珂还不甘心，凑到唐冉耳边想轻声说几句谗言，被后者瞪了一眼，气急败坏地退回原处。

　　今天人多，吃饭时唐妈妈和唐爸爸起了小酌的兴致，遂拿出了之前别人送来的高粱酒，说是自家酿的，度数不高，喝个热闹。

　　长辈要喝，本就存着套好心思的姚珂不好拒绝，但是唐冉又在旁边。她凑到对方耳边轻声道：“我真的戒酒了，这是因为你爸妈让我喝我才喝的，我就尝一小口就不尝了。”

　　唐冉不太喜欢抽烟喝酒的人，以前姚珂两样都沾，现在突然就改了。

　　但即使这样，唐冉还是不觉得，这真是爱。

　　姚珂喝完还不忘给情敌下套，撺掇着李曦然多尝一点。对方尝了她又找唐冉蛐蛐李曦然，“你看她那个熟练的样子，肯定平时没少喝，还不如我呢。你不许拿这个理由拒绝我。”

　　然后就看到了唐冉怪异的表情。

　　饭桌上格外热闹，唯有唐冉格外沉默，她正在心里打腹稿，盘算着如何跟姚珂这个死脑筋说清。

　　吃完饭两人还不想走，陪着唐妈妈话家常。聊到从前，唐妈妈又从茶几下翻出那本旧相册，姚珂迫不及待在相册里翻找自己的身影。

　　“这个！阿姨，这个是我！”

　　托姜晚的福，姚珂在这相册里也有一席之地。虽然不是两人的合照，但也已经很满足了。

　　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唐冉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有一点东西可以留到未来回忆。

　　李曦然顺手将相册翻到前几页，指着缩小版的唐冉和自己，“这张照片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两个小女孩并肩站在石榴树下，照片上半部分是开得像火一样的石榴花。

　　唐妈妈笑着说是，“一晃你们俩都这么大了，也不会再迷路了。”

　　真可恶。姚珂想，李曦然见过迷你版的唐冉又怎么样，她和唐冉的合照里有四个人呢，这局最多算打平。

　　那相册唐冉之前就翻看过了，有什么人她一清二楚。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出声送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客人有两个，送谁成了问题。

　　姚珂扭扭捏捏要唐冉送她，说有话想跟她说。唐冉本来也有话想跟她说，于是应了。李曦然拄着拐杖唐妈妈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干脆叫唐爸爸开车送她。

　　这安排姚珂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下楼的时候心情轻快得要起飞。

　　走到小区楼下，姚珂一边偷看唐冉一边问：“我给你爸送了酒，给你妈送了丝巾，你怎么不问问你的礼物？”

　　唐冉一怔，她满心都是要跟姚珂把话讲清楚，哪里想过自己还会有礼物。

　　“不是把裤子还给我了吗？”

　　“你也说了那是还你的，那不是礼物。”

　　姚珂鬼鬼祟祟掏口袋，掏出一条项链来。

　　唐冉看了一眼就想起来是什么了。

　　去年她生日时，在姜晚家里，姚珂送她的生日礼物。后来，姜晚和赵菀青办婚礼，她送喝醉的姚珂回家，就落在了她家里。

　　姚珂小心看着她的脸色，轻声问：“这个……你要吗？”

　　要不要项链？要不要我？

　　唐冉只是插着兜沉静地看着她，犹如老师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学生，“别再玩了。”

　　姚珂如遭重击，整个人凝固在原地。她傻傻为自己解释，“我没有玩。”

　　“你只是想要有个人陪你吃饭，这很简单，花钱就能办到，你又不缺钱，这个人并不一定非得是我。姚珂，别再玩了，不要浪费你的时间，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她们从认识开始，几乎每回见面都要吵架，不争个高下绝不停止，姚珂怎么会喜欢她呢？

　　唐冉不是没有碰见过像姚珂这样的人，有钱又闲，生活乏味所以四处找点刺激，她只是太无聊了，所以把追求自己当成一个游戏。等她找到新的刺激，自己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我没有在玩。”姚珂又干巴巴强调一遍，“我很认真。”

　　可是这说服不了唐冉。

　　“你一直很爱玩，我不觉得你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看到姜晚和赵菀青复合了，没人陪你吃饭了，所以你盯上我了。你做什么事情都爱跟赵菀青学，现在她和小晚复合了，所以你才把目标瞄准在我身上了。”

　　赵菀青和姜晚在一起，赵菀青的朋友和姜晚的朋友在一起。

　　这是配平，这不是爱。

　　姚珂的眼神渐渐变得黯淡，她有点委屈，“我从来没拿感情开玩笑。”

　　姚珂突然有点想哭，她知道自己不着调，知道以前一直在唐冉那里的形象都有点不靠谱，所以她一直在努力改变，努力改掉以前的习惯，可是没有想到，在唐冉看来，她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她低着头看自己手心里的项链，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笨，你也一直不怎么喜欢我，可是我再笨，也从来没拿感情开过玩笑，我做的一切都是认真的。”

　　唐冉拧紧了眉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姚珂反问一句，她突然逼近了唐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我想爱你，更想让你爱我，你看不出来吗？”

　　最后一句疑问，无力到更像是虚脱前的最终求爱。

　　但是求不到。

　　唐冉没有回答。

　　唐冉不肯爱她。

　　那条被姚珂成功送出去一次的项链，没能在第二次成功送出。

　　姚珂将项链收回自己的口袋里，缩了缩脖子，觉得春天的晚上怎么冷成这样啊。

　　吃饭的时候她好多次把手伸进口袋里，一遍遍描摹那条项链的形状，一遍遍想象戴在唐冉脖子上是什么样子。项链本身没有温度，被她捂得温热。

　　可是春天怎么会这么冷啊。

　　这点温度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她转身大步往前，生怕被后面的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唐冉留在原地，一直看着姚珂离开。

　　她们认识十年，姚珂这个人嘴巴坏得很。评价姜晚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上辈子是穷鬼托生的、假文艺真矫情的穷学生。

　　评价自己是：早晚会猝死在岗位上的工作狂、老了会被推销保健品且还会去买的糊涂蛋、透支身体健康托举老板的牛马。

　　她从来没对自己说过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