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太阳》多读书少睡觉

23、李曦然

　　人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很小的时候。李曦然往前追溯到尽头，发现记忆的开始，她就已经在跟唐冉交朋友了。

　　那时候她们还一起住在乡下，一起上同一所小学。

　　上学、放学，大人们都说她们是好朋友。

　　是的，她们当然是好朋友。

　　且是那么多年，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

　　只有唐冉，和她一起迷过路。

　　那时候她们还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突发奇想，想和唐冉一起走一条新的路，据说这条小路离家更近。

　　面对一个分岔口的时候，她们出现了分歧，但是唐冉还是跟着她向右转，然后就，一起迷失在了树林里。

　　她们牵着手慢慢摸索，想折回去，但是根本找不到原路。

　　天色渐暗，树高得看不见头，伴随着隐约的风声，树枝像是妖怪伸出了畸形的手，她心里害怕死了。大人们说山上有狼，她怕自己在这里被狼吃掉，也害怕唐冉被连累。

　　她一边哽咽一边对唐冉说对不起，“要不是我指错了路，我们就不会被困在这里……对不起唐冉。我听良云奶奶说，山上有狼，要是……要是一会狼来咬我们怎么办啊？”

　　可是唐冉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怎么会有狼呢？我奶奶跟我说，山上有神仙呢，神仙喜欢小孩，肯定会保护我们的。”

　　唐冉不仅一直拉着她的手寻找正确的路，还一直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鼓励她，她的眼泪全是靠着唐冉在才忍住的。

　　她怀疑自己会和唐冉悄悄死在这里，唐冉却说：“我爸妈一定会来找我的。”

　　同样的话李曦然没有勇气说。

　　因为她知道，家里人不会来找自己的。也许自己丢了也无所谓。

　　她只能紧紧牵着唐冉的手，在心里不断祈祷。

　　然后，大概是山神赶走了狼，也可能是母亲的力量势不可挡，她们被找到了。那时候天已经黑得有点吓人了，李曦然的眼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唐冉的妈妈骑着摩托车闯进了树林里，像勇猛的骑士一样带着利剑解救了两个迷路的小孩。

　　被找到的时候她也很害怕，怕唐妈妈把走丢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

　　但是谁也没有怪她。

　　唐冉甚至让她先上车，让她可以紧挨着唐妈妈，唐冉自己则坐在她后面。那天回家的路上，她被裹在这对母女的中间，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都很温暖可靠。

　　唐冉没有告诉别人是李曦然指错了路，她只是到处跟人炫耀，自己的妈妈有多英明神武。

　　英明神武这个词对李曦然来说有一点被滥用的嫌疑，但温暖可靠是没错的，适用于唐冉她妈妈及她本人。

　　尽管刚开学她第一次见唐冉的时候，对方还有一只手受着伤。受伤是因为跟隔壁家小孩打架的时候被推倒到了地上。

　　受了伤就不太好背书包，她们两家挨得近，于是老师将唐冉托付给李曦然。

　　小小的李曦然很认真地接下了任务，每天陪在唐冉身边，自告奋勇帮她拎书包。

　　看在她帮她拎书包的份上，唐冉仰着下巴向她承诺，如果以后有人欺负李曦然，她会帮她出头的。

　　她背着书包对唐冉说还是别了，别把另一只手也弄折了。

　　上学的路不短，但是两个人一起走，好像也不太长。

　　她家常常没人，唐冉就常常把她带回家，她们一起写作业、一起玩游戏、一起看电视，然后一起在饭桌上等着唐妈妈给她们夹菜。

　　童年的空隙就这样被很多个“一起”填满。

　　后来唐冉的手好了，李曦然也有了自行车。唐冉不会骑车，两个人本来应该凑不到一起，但李曦然自告奋勇载她去。

　　她们依然在一起。

　　乡下的小学校园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只不过几棵开得很好的石榴树，春天的时候枝头会开满火红的石榴花，只是从不结果。

　　但石榴花也有的玩。

　　唐冉拉着李曦然到树下捡掉落的石榴花，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述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理论。

　　“你捡一朵石榴花，然后闭上眼睛许愿，然后往树上丢，如果石榴花没掉下来，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很无聊，只有小孩子会信。

　　前几天下过雨，地上有很多石榴花，她和唐冉弓着身子在地上寻觅，然后许愿，然后往上抛。

　　或许是唐冉的愿望很好实现，她一次就成功了。

　　或许是李曦然的愿望太难了，所以她一直失败。

　　课间只有十分钟，铃声响了就该回教室去，眼看着就要彻底失败，唐冉却抢过她手里的石榴花，“你许愿，我帮你丢。”

　　她将信将疑闭上眼睛，重复那个愿望。

　　“请让我和唐冉一直做好朋友吧。”

　　等她再次睁开眼，朝唐冉轻轻点头。

　　唐冉举起手轻轻往上一抛，她们紧盯着，没有掉下来。

　　成功了。

　　踏着上课铃的尾声，许愿成功的两个人心满意足地牵着手回了教室。

　　回去的路上唐冉还向她重复，“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回首往事，是石榴花点亮世界。石榴树上挂的不像是石榴花，而是一个个心愿。

　　小学毕业之后，她们家先搬走了，然后唐冉家也搬进了城里，她们虽然离得不远，但是没能上一个初中。

　　分离比相聚总是要更容易一点。

　　分离有很多做不了主的原因，比如长大了、比如搬家了、比如工作了，但是相聚只有一个原因，想见你。

　　她偷偷找过唐冉很多次。

　　比如在新学校被孤立，她骑着自行车跨越半个城区，去接唐冉放学。

　　比如因为染发被老师点名批评，她拿着练习册，去找唐冉问问题。

　　比如父母又在家吵架，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唐冉打电话。

　　她不被看好的青春期，是靠着“去见唐冉”这个念头，才一天一天熬过去。

　　可是分离比预料的还要久一点。没能上一个初中，没能上一个高中，顺理成章的，也没能上一个大学。

　　大学毕业后，也不过逢年过节的时候，隔着人群，远远点了几次头，挥了几次手。

　　等她从鱼塘里满身泥泞爬出来，提着最肥的一尾鱼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唐冉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她们曾经那么亲密无间，可是现在，她就站在她面前，唐冉却一点也认不出来她是谁。

　　李曦然有点不甘心。

　　她们明明没有道过别。

　　她于是常去找唐冉，也常去找她的朋友，想知道没能见到面的这些年，唐冉过得怎么样。

　　她是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这种频繁想了解一个人、想见一个人的心情，或许该叫做喜欢。

　　可是很难说出口。

　　她不是小孩子了，在大人的世界里，女孩子喜欢女孩子，是有点不正确的。

　　可是不正确又怎么样，她和唐冉早就一起走过不正确的路了。

　　两个人一起走不正确的路，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两个人一起。

　　从前是唐冉保护自己，现在她也想保护唐冉。

　　可是又没来得及。

　　成熟的大人要适应复杂的世界，顾忌的事情也更多，有时候在深夜里，她又怀疑自己，这种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友情？

　　她究竟是想和唐冉在一起，还是单纯地想和唐冉做好朋友？

　　她瞻前顾后，她想不通。

　　好不容易想通了喜欢这件事，又开始怀疑喜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万一唐冉不喜欢自己呢？万一唐妈妈不能接受呢？万一一切摊开之后，她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呢？

　　她不敢。她怕和小时候一样走错路。

　　听说染发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所以从小到大她尝试了很多。

　　可是好像没有哪一种发色，能帮她下定决心。

　　重逢的时机明明差不多，可是为什么那个叫姚珂的人就可以把喜欢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

　　她话很多，她总把唐冉气得火冒三丈，可是唐冉不会忘记她；她常弄巧成拙，但她也无所顾忌；她常好心办坏事，但她也一往无前。

　　她和自己截然相反。

　　李曦然还是不甘心。

　　在唐冉要动手术却没有提前告诉自己的时候，她没有失望。

　　但是连着两次邀请都被拒绝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提前知道了答案。

　　偶尔她也会后悔，如果早一点迈出这一步，是不是就轮不到姚珂。

　　毕竟她认识唐冉，要比姚珂早得多。

　　可是姚珂来了之后李曦然才明白一件事，唐冉从来没给过她入场的机会。

　　就是这么不平等。

　　当然唐冉也没给过姚珂入场的机会，可是姚珂会自己去抢、去争。

　　姚珂确定自己喜欢一个人就绝不怀疑，她相信自己喜欢唐冉，就放下一切来追逐她的太阳。

　　但是李曦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的喜欢是说不清道不明、错过了也有点稀里糊涂的事情。

　　你可以说她不够喜欢唐冉，所以下不了决心。你也可以说她太喜欢唐冉，所以怕得不偿失。

　　你怎么说都可以。

　　喜欢唐冉是李曦然自己的事情。

　　感情是不能强求的，能一起走过一段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特别还是，一段错误的路。

　　至于别的……就算了吧。

　　石榴树下，李曦然的愿望是和唐冉做一辈子好朋友，唐冉的愿望是家庭和睦幸福。

　　这一次，轮到她来替她实现愿望。

　　她依旧会当她的朋友。

　　她依旧能当她的朋友。

　　石榴花依旧年年开，年年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