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香港1951）》芒果冰冰

19、第 19 章

　　顾惜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把半个身体埋在戚少商的怀里，安心中夹杂着些许迷茫，这两种感觉竟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恍惚中机舱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怎么还没醒？”

　　“他刚才晕船晕的厉害，让他多睡一会吧！”戚少商说，护犊似地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伊睡觉的。”

　　“那么你来的目的是什么？”顾惜朝突然睁开眼睛，慢慢支起身体，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铁游夏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拉开保险抵在了顾惜朝额头。

　　顾惜朝唇角微扬：“想抓我回大陆？”他玩味似地眯起眼睛。

　　“你不要太过分了。”戚少商猛地推开抵在顾惜朝额头的手枪：“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象侬这样拖泥带水的能问出什么话来。”铁游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啪地一声把手枪拍在直升机座椅上，突然鼓起眼睛大喝一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顾惜朝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你们□□问话之前就非要先喊上一句这么老土的口号吗？”

　　铁游夏看着他，倒没觉得这句口号有哪里不妥，因为同事们问话之前都是要习惯性这么喊上一声的，据说能在气势上先压倒对方，况且内地也用白漆把这句标语刷得墙上到处都是。

　　“你到底想问什么？”顾惜朝有些受不了似地摇了摇头：“我的罪状？不是早就在电台公布过了吗？还是说你想引渡我回大陆？有英女皇盖章的逮捕令吗？”

　　“侬又不是香港公民。”

　　“已经是了。”顾惜朝笑着，很随意地向后靠在机舱椅背上：“十天前，只花了三千英镑，是英子的私房钱。”

　　“你怎么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情？”戚少商转头看向他，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你没有跟我说的事情也不少。”顾惜朝冷笑着指着铁游夏：“包括你和他之间的关系。”

　　“没错，阿拉是一伙的。”铁游夏点点头，抬抬手阻止戚少商辩解：“阿拉是有目的的接近侬。”

　　虽然之前有过些许猜测，但顾惜朝还是有种瞬间透不出气的感觉，他望向戚少商的眼睛寻求否定，后者却慢慢地把头转开以逃避他的目光。

　　“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顾惜朝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似乎是在取笑自己的幼稚。

　　“一开始……是这样的……”戚少商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颤抖的声音回答，心跳如雷，又仿佛听见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

　　“是哦，我也觉得很奇怪。”顾惜朝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平静：“你才认识我没几天就跟我纠缠不休，好像无赖一样对我搂搂抱抱，非说我们是前世的情人，可我明明记得我们上辈子是死敌……”

　　“不是这样的。”戚少商有些着急地站起身，却因为起的太急而撞到了头：“我不知道你的记忆哪里出问题了，但我和你的确是……”

　　顾惜朝抬手制止他的辩解：“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冷冷地问，声音好似在冰窖中回荡。

　　“傅宗书留下的军火库，最后那年运到南京的一批美制武器，包括之前的那批榴弹炮和□□。”铁游夏抢着问道：“侬知道那个军火库藏在哪里？”

　　“不止这些，还有四辆英制坦克，七十多箱手榴弹，四百万发子弹，九百多匹美制毛呢成衣料，三千多卷医用消毒纱布。”顾惜朝板着指头，献宝似地如数家珍，脸上的表情堪称愉悦，末了用奇怪的眼神瞟了铁游夏一眼：“不过我凭什么要交给你？”

　　铁游夏沉着脸看了他半晌，左手慢慢探入怀里，戚少商猛地抬头：“住手……不要拿出来……”他神经质地狂吼。

　　然而为时已晚，铁游夏伸手的一霎那，戚少商有种什么都完了的感觉。

　　铁游夏摊开手掌，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枚莹紫色的发卡，顾惜朝随即变了脸色。

　　“我操你妈……”他神情激动地扑了上去，一拳就向铁游夏脸上挥出，后者轻松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头。

　　“你说送晚晴去苏联治病！”顾惜朝浑身都在颤抖着，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愤怒。

　　“我只说了伊在医院，内地的医疗条件没侬想象中的那么差……”

　　顾惜朝慢慢把头转向戚少商，眼中的陌生让他有些害怕。

　　“不如……把他们要的给他们。”戚少商吞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反正那些东西你也用不着。”

　　两人又对视了近三分钟。

　　“这些东西能让你升几级官？”顾惜朝突然问道。

　　“什么？”戚少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真是……报应……啊……”顾惜朝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铁游夏……原来你也会做这种下作的事情……”他一脸讥嘲地看着他，后者微微脸红了一下：“形势所迫……”

　　顾惜朝猛地伸手抓起座椅上的勃朗宁抛入戚少商怀里，对方捧着手枪，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我们命中注定是要一战的，就按江湖规矩来怎么样？用军火库跟晚晴做赌注。”

　　铁游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了个转：“可以，我做公证……”他说。

　　顾惜朝冷笑一声，伸手推开他，矮身钻出了机舱。

　　台风过后，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牛毛细雨，并且很有随时可能转变为滂沱大雨的趋向，也许是低气压的关系，外面的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生生把这场牛毛细雨下出了个世界末日的感觉。

　　顾惜朝环顾了一下四周，直升机停在了咏黄百货的楼顶，入夜时分，墙线处闪烁着各色霓虹彩灯，繁华中透着些许糜烂，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身，看见不停变换着颜色的灯光打在身后戚少商的脸上，然而看不出表情如何。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戚少商过来，后者沉着脸慢慢走到他身边。

　　“我不会动手的。”戚少商用压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发过誓，永远不会跟你动手。”

　　“那我先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感谢你了。”顾惜朝低声说，身体突然直了直，慢慢把头凑近戚少商的耳边，好似情人般地耳语：“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吻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吐？”

　　戚少商身体猛地绷紧，不可置信地转头望着顾惜朝的眼睛：“你……”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你为了工作还真是肯牺牲，息红泪不会吃醋么？”顾惜朝继续低语着，脸上露出决绝般的笑容：“不过……我现在倒是有点想吐了……”

　　他们背靠背站着，戚少商脑中只余下一片空白，耳边却传来铁游夏数数的声音。

　　“一……”他机械似地抬腿。

　　“二……”脚步依旧沉重，他突然很想扔掉手中的枪，转身拥抱住那人，告诉他不是这样。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几个小时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转眼就走上了要决斗的路？

　　“三……”戚少商不敢再走下去，眼前这分明是一条不归路。

　　“戚少商，侬不要侬寨子里那一百多号人了么？”铁游夏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冷着脸发出警告：“四……”他蓦地抬高了声音。

　　戚少商又踉踉跄跄向前拖了一步，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像具行尸走肉。

　　“五……”铁游夏大喝一声，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戚少商，开枪……”

　　背道而行的两人同时转身，一齐探手入怀。

　　一道银光闪过，其中一人发出一声闷哼。

　　戚少商垂着手，勃朗宁已然在握，食指扣在扳机上却没有抬起，他愣愣地望向自己的侧腹，那儿赫然插着一柄银白色的小刀，刀身已没入体内，他用手抹了一下，摸出一把鲜血，并没有感到多痛。

　　天空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滚雷，一刹那间好似有什么画面映入他的脑中。

　　青衣卷发的书生，喜气洋洋的生杀大帐，拜香完毕，他微笑着转身入帐，却感到背后传来的杀意，随后，一把银色的小刀透过帐帘插入了他的侧腹，正是同样的位置……

　　一股强烈的剧痛涌上心头，伤口猛地火辣辣起来，真疼，戚少商紧紧执着刀柄，感到滚烫的鲜血流过指尖。

　　“顾惜朝……”身体中突然迸发出一根弦断裂的声音，他猛地抬头，不受控制似地狂吼：“顾惜朝……”

　　下一秒，抬手————

　　“砰——”巨响划破夜空，枪管口弥散开了一股硝烟。

　　五米开外，顾惜朝的心口骤然绽放出一朵华丽的血花，脸上兀自带着不可置信，身体却慢慢向后倒去，他就这样倒了下去，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紧接着成片的鲜红迅速蔓延开了半边身体。

　　戚少商依旧呆滞着，没有回过神。

　　“侬……怎么把伊打死了？”铁游夏急得直跺脚：“还没问出军火库的下落……”他神色慌张地想要上前查看顾惜朝的伤势，却在看清楚来人之后停了下来。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戚少商从茫然中拉回现实，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英绿荷带着几名手下出现在楼顶入口处。

　　那些人迅速围了上去，把顾惜朝从地上扶起。

　　顾惜朝脸色惨白，鼻端没有一丝气息，胸口处衣衫碎裂，那位置正中心脏。

　　“啊……没气了……”一名喽啰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心口中枪啊……顾堂主……”

　　“送医院……”

　　“来不及了……”

　　“顾堂主……”

　　七嘴八舌的声音传到戚少商耳中都成了虚无，他僵直地抬起手，茫然地看着满手的血腥，那些原本都是自己的血，此刻却红得触目惊心。

　　“戚少商……你混蛋……”英绿荷带着呜咽的哭腔嘶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托着顾惜朝的喽啰，将人扛在了自己肩膀上。

　　“戚少商……你混蛋……”来来去去只是这样骂着，她背起顾惜朝艰难地向前走去。

　　顾惜朝的一只手从她肩膀上垂了下来，衬衫的整只袖子都被鲜血染红，指尖划过地面，沿着英绿荷前进的方向划出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直到消失在楼顶入口处。

　　戚少商呆呆地望着地上留下血痕，眼中仿佛看见了最后一道生命的轨迹。

　　突然，他仰天长啸了起来。

　　如梦初醒。

　　千年梦魇所纠缠的，原来始终只有自己。

　　那一瞬间，他发现之前的记忆都开始模糊，只有那种毁灭，才会让人真正的记住。

　　不过结局也许能证明，那是因为他从没有真正的得到过什么，而那些擦肩而过的错失留下的下记忆，却给人一种仿若失去的痛彻心扉。

　　知道不正确，却又不想舍弃，执迷不悟。

　　“顾惜朝……”窒息般的心痛，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呼出的气息下一刻再也收不回来，而他此刻所能叫出的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个名字：“顾惜朝……啊……”

　　他猛地抬手，黑洞洞的枪口抵在自己太阳穴上。

　　当枪声再度响起，已不能肯定，奏响的是谁的挽歌。

　　铁游夏一掌劈在戚少商的后脑，后者一言不发地向前扑倒，那发子弹斜向打爆了一只霓彩灯泡。

　　此刻，雨势愈来愈大，铁游夏呆呆地站在雨中，望着地上被雨水冲刷的缕缕鲜血和重伤不省人事的戚少商，生平头一次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

　　1951年10月26号。

　　香港玛丽医院。

　　戚少商躺在单人病房内，床头站着几名老者。

　　他腹部的刀伤早就好了，但是整个人却像失了魂似地，懒洋洋不肯动弹。

　　铁游夏推门进来，看了看桌上原封未动的餐盘，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护士吩咐了几句。

　　“顾惜朝已经出院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毫无意外地看见床上原本僵死的男人动弹了一下。

　　“伊衬衣口袋里的那支钢笔真是厉害，不愧是限量版的贵价货，被子弹打成那样居然还能写字，多少钱，我也去买一支。”铁游夏笑着说，看起来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可惜说完了却发现病床上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而床边的那些人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

　　铁游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以掩饰冷场：“不过幸好子弹打在钢笔上，改变方向打穿了肩胛”他喃喃道：“也算伊命大了，但就这样还是震断了三条肋骨。”

　　“戚堂主，既然你已经好了还请尽早出院，帮里没个主事的不行。”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说道，他们都是神威帮里有些地位的长老级人物。

　　“高老爷子被九幽的人打下海，尸骨无存，这个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另一名长老忿忿不平地道。

　　戚少商干脆把身体转过去不理睬他们。

　　铁游夏缓缓摇了摇头，走到几名长老面前，做了个请他们回避的手势：“我来跟伊说说。”

　　长老们用不信任的眼光齐刷刷扫视了他一会，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终于无可奈何地鱼贯而出。

　　铁游夏把门关上，走到戚少商床边。

　　“阿拉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他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戚少商终于懒洋洋地开口。

　　“侬不管侬寨子里那些兄弟了吗？”

　　“我自己都这样了还管得了谁？”

　　“那么顾惜朝，侬也不管了吗？”铁游夏说，他发现只有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床上那男人才会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而其余时候无一例外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顾惜朝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九幽表了忠心，而且也郑重声明跟侬一刀两断，再见即是死敌。”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无权……过问。”戚少商回答，短短一句话却说得异常艰难。

　　“那侬又知不知道这段时间伊跟疯了一样发展势力，暗杀，行贿，贩毒，绑架，而且根本不怕别人知道那些事情都是伊策划指使的，那个叫英绿荷的女人什么都听伊的，什么坏事都敢做，只是没有留下丝毫把柄。”

　　“他聪明，做坏事也不留痕迹，英绿荷肯听他的话很好啊，不像我……”

　　铁游夏突然一把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戚少商，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语气中带着极度强烈的愤慨：“伊在到处为非作歹，九幽也没伊这么祸害人的。”

　　看见戚少商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铁游夏失望地把他扔回床上：“伊勾结了不少政府官员，堂而皇之地贩卖毒品给平民，把地盘划给手下设立私人保护区，以各种名目向老百姓收取费用，现在香港归属问题去向不明，那些英国佬又是不管事的，侬再不行动，这里迟早变成伊的天下。”

　　“那又如何，反正是英国佬的地盘，他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英国人都不管，你们凑什么热闹。”戚少商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把被子拉高：“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香港阿拉肯定是要收回的。”铁游夏看着床上高高隆起的被窝，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现在局势是乱，但也不可能一直这么乱下去，即便收不回来，等英国人在香港建立了完整的政府体系，早晚也会收拾伊，到时候你再陪着伊一起去死？”

　　戚少商拉开被子露出一颗头，牙缝中迸出一声冷笑，学着铁游夏的语调，尖酸刻薄地道：“关……侬……屁……事。”

　　铁游夏气得直想打人，拳头在半空中举了好久，终于还是忍耐着收了回去，他忿忿地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虽然我不想再拿那些人来威胁侬，但是我要告诉侬的是，接上峰指令，侬在连云寨的那些手下可以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战场，算是将功赎罪，以后不用天天提心吊胆等着被剿了。”

　　床上闷头大睡的戚少商猛地坐起了身子：“你说的是真的？”

　　铁游夏点点头：“不过做为回报，侬的新任务是配合国家相关人员整顿香港地下势力，利用身份之便在政府高级官员之间周旋，并且及时把有利情报送回大陆。”

　　末了总结一句：“戚少商，侬这个帮会老大不但要当下去，还要学顾惜朝那样发展势力，不过我不希望侬像伊那样祸害老百姓。”

　　说罢，他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屋内独自目瞪口呆的戚少商。

　　******

　　1951年11月1日，戚少商出院，在一众长老的簇拥下正式接管神威帮诸项事宜，与九幽帮分庭抗礼，成为香港口Mafia帮人人敬仰的戚大当家，而之前在连云寨用过的“九现神龙”的绰号也重新被使用并且渐渐的响亮了起来。

　　同月，九幽离开香港前往金三角地区与一些合作伙伴会面，帮派交由门下得意弟子顾惜朝与英绿荷联手打理。

　　1951年12月24日，圣诞平安夜。

　　九龙城隶属于神威帮的一处地下赌场发生大火拼，双方人马最后打到了大马路上，伤及不少无辜的路人。

　　戚少商带着一众手下驱车赶到现场，甫一下车便远远看见顾惜朝正在低头跟英绿荷吩咐着什么。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交了一瞬间又同时移开，随后各自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