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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与君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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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尚未盖棺定论,他们竟敢对你动用私刑!”随栖眠气结不已,对那群吃里扒外,只会审时度势的人,恨之厌之。
她低眸瞧着那格外触目惊心的伤痕,鸦羽长睫在眼底投落阴影,指尖只敢在伤痕外碰触,“疼、疼吗?”
闻言,齐婉摇头,没开口,尝试着伸手往对面摸索。
察觉到齐婉的意图,随栖眠抬头,眼瞳动了动,尽量保持心平气和。随即倾身上前,小心避开她的双臂,轻轻的、温柔的将她拥入怀里。
齐婉满足的笑了,唇边挂着一抹温和的笑,这份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愤怒怨怼,唯有对这个拥抱的满足。
“这一生,我都在替别人而活,始终以面具示人,连哭连笑都不能发自肺腑,我说过太多假话,恐怕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可唯独我知道,在这深宫中,你我之间的情分不会作假,栖眠,你知道吗?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这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我看过孤雁追逐残阳,见世态炎凉,栖眠,何其有幸,能在这不过区区数载的人生,遇见你。”
这段话并不短,齐婉一字一句缓慢吐出,中间几次停顿,不顾随栖眠的担忧,执意说完。
“我知道,我知道的...阿婉先别说了!我等你出去养好身体。”随栖眠已经泣不成声,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尾、鼻尖、脸颊流下。
齐婉摇了摇头,不住咳嗽起来,声音也变得异常虚弱,直到将那股腥甜压下,右手缓缓垂落,“不,我害怕再不说就没有时间了,栖眠,我出不去的。我犯的是死罪,再过几日...”
“不会的!你只需要将在这里安心等着,我会安排下去,真的...只要银钱给的够多,就能找到人替你,我、我会替他安排好家人的...阿婉,你等着我,好、好不好?我只需要一日,不...半日就好。”随栖眠尖声打断,越说眼里的光便越明亮。
齐婉苦笑,轻轻叹了口气。
“栖眠,或许这就是命...在整个景国,唯有你当我是一个人,无关丽妃,也无关尚书小姐,我少时跌沛流离、东躲西藏,是齐国皇室给了我新生,在我以为能带着妹妹重新开始时,他们将我带入另一个地狱。在那里我必须冷血,所以一群人里,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让我去顶替原本的齐婉,而我成了她,心甘情愿的为齐国卖命,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被挟持的妹妹。属于齐婉的一生不过短短三载,而我真正的人生似乎早就随着灾荒开始,便已经草草结束,如今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解脱?”
齐婉眼中泪花闪动,有释然,可惜,不舍,憎恨,却唯独没有丝毫对死的恐惧。
是了,她的父母早在饥荒中活活饿死,齐国皇室将她捡回来,培养成他们手中一枚棋子,她的亲妹妹身中蛊毒,而这每半年一次的解药便是看她如何做。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乖乖成为他们手中的一把剑,就能保得妹妹平安,却没想到,妹妹竟然到最后宁愿死都不愿意再吃这样来的解药。
妹妹死了,她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齐国皇室对她来说就如同曾经最脏恶的存在,给了她新生的希望,在她以为自己带着妹妹逃出了地狱时,又狠狠的将她的脊背打弯摧残。
随栖眠像是想要将怀里的人融入骨血般,很用力很用力,她第一次从齐婉口中得知她的过去,这一刻,不必言说,两人之间弥漫着无声的悲凄。
她没有开口说什么,或许是因为此情此景,任何的话都显得格外单薄。
齐婉闭上眼,一行清泪滑落,语带萧瑟,“栖眠...对不起...往后的路,我无法在陪着你走下去了,你会怪我吗?”
随栖眠重重摇头,牙齿死死咬住唇瓣,拼命克制住喉头的哽咽,眼睛却不知什么时候红了,打湿了齐婉单薄的囚服。
“我怎会...怪你。”
她握住齐婉的手,感受到掌心下的一片黏腻,视线下移,怔住。
女子手心鲜红,在冰冷寒凉的牢狱中,格外刺目。
随栖眠心口猛的一痛,她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眼底却通红一片,极力压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
“齐婉,你等我。”话毕,随栖眠便飞快起身,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从这里到出宫回府便要耽误好些时候,她必须的快点,再快点。
忽的,她感受到衣裙被人从后面拉着,回眸,就见到齐婉左手紧紧拽住那一抹裙角,眼神很平静,平静到麻木。
“栖眠,你想过以后吗?就算这一时,你能瞒过别人将我救出,可以后呢?纸包不住火,凭借景帝的心思,很快便会察觉出异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阿婉,你先别想这么多,我们先走一步看一步...”
齐婉面容苍白,望着随栖眠时,眼神没有焦距,毫不犹豫戳破了她最后的倔强。
“那随府呢?随府上上下下那么人,里面有你的亲人,朋友...为了我,值得吗?”
随栖眠不由得后退好几步,浑身血液逆流,直冲大脑,当身体碰触到冰冷的墙面,才酿酿跄跄的停下。
心里百转千回,她不止一次动过想要让齐婉假死的念头,只不过在这一刻,被齐婉道出,她心里清楚齐婉身份暴露,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是能做到偷龙转凤,可是正如齐婉所说,那以后呢,一旦事情暴露,她身后的随府又该如何自处,齐婉又如何在景齐两国的逮捕下安然存活。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横竖左右都是死路,无论是朝着哪一方向,最后的结果,齐婉就好像是两国博弈间的牺牲品。
而她,没有更多的勇气,不敢赌,更不敢将随府的命运一同牵扯进来。
“我...”随栖眠艰难的从口中吐出,这一个字,她似乎都用尽了全力。
齐婉无奈一笑,缓慢站起身,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替随栖眠拭去眼泪,“傻瓜,我本就是将死之身,我与妹妹中的是同心蛊,妹妹走了,而我的身体也会逐渐溃败,时日无多,五感丢失,而你我立场不同,你是景国民,而我是齐国...奸细,我本就身负罪孽,如今这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闻言,随栖眠一下子瘫坐在地,望着齐婉的脸,楞楞的,一种无力感爬上心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四四方方的窗棂外,明月高悬,独不照此,颤抖的身躯,压抑的哭声,无奈的叹息...通通淹没在浓墨的夜色中化为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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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稀稀拉拉的下个不停,捶打着窗外枝丫叶片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动静,雨水冲刷着皇宫,天边乌云压顶,沉闷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
随栖眠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中,任由雨水打湿发丝贴在脸侧,顺着下颚浸透衣衫,睫毛挂着水珠,她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同失了魂般行走着。
自她从天牢见过齐婉一面后,紧接着便传来齐婉自狱中自尽而亡的消息。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齐婉死讯真的来临时,随栖眠心里依然无法置信,她无法接受相伴几载的人就这样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甚至有些太突然,跟着蛛丝马迹追寻,这些似乎也要有征兆。
其实,她与齐婉的话并没有止步于此,齐婉在她的耳边说到齐王齐修恒,他少时曾作为几年质子来过景国。
最开始随栖眠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后来,才发现齐婉早在最开始就已经透露出她知道的所有。
随栖眠清楚齐婉不会说些无用的事情,于是从天牢出来后,她便径自带着暮枝去了存放自开国以来记录历史及重大事件的文渊阁。
暮枝在外面侯着,她一个人进入着文渊阁,文渊阁很大,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明显。
景国自开国以来,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如此庞大的史记记载中搜寻,实在是有点困难。
随栖眠在最角落里的这一卷面前停下脚步,她将卷轴取出来,借着烛火的光芒翻开。
上面是这样记载的【景历十五年,景齐两国战火不止,百姓生灵涂炭,最终以景国胜,齐国败结束了长达两年之久的战争。齐国作为败方,将当时的齐国长子齐修恒作为质子送入景国皇室,这一待便是数年,齐修恒十八岁时,齐国老皇帝病重,顺理成章的回到齐国。】
随栖眠看着上面短短几行文字不禁皱眉,关于现在的这位齐国皇帝齐修恒记载太少,短短几笔便结束,她又找了其他的卷轴,再没有任何关于齐王的有用消息,似乎是被人故意抹去。
她知道这位齐王齐修恒,当年他身为质子回到齐国,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齐国朝堂动荡,政权不稳,大臣死的死伤的伤。可以说是齐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皇位交替之年。
从文渊阁出来后,她便让暮枝先回含章殿,因着脑中思绪万千,她一个人独自走在宫道中。
天空中忽然落下了小雨,最开始还只是丝丝缕缕,身旁还不乏有宫人低头经过。
随栖眠静静漫步走在其中,她看见从天牢方向而来的狱卒急匆匆的朝着栖梧殿的方向而去,心下一个咯噔,她一把叫住狱卒。
“天牢发生何事,怎么如此慌、慌张。”
狱卒停下脚步,看清了面前人是贵妃,连忙低头行礼,自觉回道:“回贵妃的话,是天牢里被关押的丽妃自尽了。”
“她、她人呢?”随栖眠听见自己颤抖的问出声来,语气止不住的抖。
“发现时人已经断气了。”
狱卒赶着向景帝汇报,匆匆告别随栖眠,转身继续朝着前方而去。
她死了?她死了,齐婉死了…
随栖眠心里一直在默默碾磨这几句话,终于,原本还存着侥幸的心思,一下子全都因着这几句话而消然殆尽。
“齐婉。”随栖眠闭上眼,任由雨水大颗大颗的落在自己的脸上,最终汇成涓涓细流混着眼泪落在地上。
她身体发软,脚步虚浮,扶着宫墙才得以站稳,睫毛上都是不断掉落的水珠,随栖眠笑了,笑着笑着便又哭了。
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把脸,她心里难过,却无处发泄,只得一遍又一遍的抹去眼眶的泪。
滂沱大雨中,随栖眠终是坚持不住,本就因着中毒才恢复,情绪激动,又淋着大雨,这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她缓缓蹲下身,眼眸低垂,神色怔怔的盯着某一处发呆,没有任何的反应。
像是哭累了,又像是在那一瞬,眼前失去方向,不知道前方,深觉迷茫,寻不到回去的路。
随栖眠将自己埋进臂弯,整个人蜷缩着,在这无边雨幕中,她单薄身影破碎的格外令人揪心。
纪玉漾刚从景帝的栖梧殿中议完事出来,就隔着层层朦胧雨幕,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立于宫道的一端,身旁是撑着油伞的小太监,油伞为他遮掩住风雨,而对面那一人,身边没有任何人,那一刻,纪玉漾承认自己是心疼了,不仅心疼,更是心痛。
他从太监手中拿过那把油伞,手指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