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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游学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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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的马车坏在半路了。
前几日还是苏州城里有名的闺塾师,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通晓经史,凭借学识被达官贵人聘请上门教习自己闺中女儿,转眼间因父亲获罪,家产抄没,只剩一辆旧马车和几箱书卷。她本欲南下投奔远亲,奈何世道艰难,孤身上路,这才走了不到百里,车轴便断了。
荒郊野岭,饶是蕙素来沉静,此刻也不免心生惶然。她正对着断裂的车轴无措,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需要帮忙吗?”
蕙回头,见一女子立于暮色中。身着暗红色劲装,身姿挺拔如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一蓝一黄,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神秘而深邃。她身旁没有仆从,也没有车马,仿佛凭空出现。
那女子,自然是赤飒。
“我……我的车轴断了。”蕙稳住心神,敛衽一礼。就在她抬手时,宽大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右手掌心——那里有一个极淡的、牙齿形状的浅色印记。
赤飒的目光,在触及那个印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她循着牙齿印记的微弱指引,在此处“恰好”等到了蕙。她按下心头的波澜,走上前,俯身查看车轴。只见她指尖似有微光流转,在那断裂处轻轻一抚,木质便如同被无形之力糅合,竟缓缓重新连接起来。
蕙看得怔住,心知眼前人绝非寻常。她想起家中未败落时藏书阁里那些志怪杂谈,心中惊疑不定,却见那女子已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并无恶意。
“多谢……仙师?”蕙试探着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欲往何方?”
“赤飒。”她报上名字,目光落在蕙清丽的脸上,又似乎透过她,看向更深处,“南下。”
南下?与自己同路。蕙心中微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她如今孤身一人,前路未卜,若能得此奇人相伴……
“小女子姓苏,单名一个蕙字。此番亦是南下,若姑娘不弃,可否同行一程?”她鼓起勇气邀请,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赤飒看着她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点了点头。
“可。”
同路的邀请便如此顺理成章。起初几日,蕙对赤飒敬重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疏离。直到某夜投宿客栈,蕙半夜被噩梦惊醒,心慌意乱时,忽觉床边一团温热。
她惊得坐起,借着月光,竟看到一只毛色赤红如焰的小猫卧在脚踏上,那双异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赤……赤飒姑娘?”蕙难以置信地低唤。
小猫闻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周身微光流转,在蕙惊愕的注视下,化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赤飒的声音依旧平静,“原身如此,吓到你了?”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再次落在蕙随意放在锦被上的右手,那个牙齿印记在月光下仿佛更清晰了些。
蕙的心脏怦怦直跳,并非全然是惊吓,更有一种面对未知的震撼。她循着赤飒的目光,也看向自己掌心的胎记,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莫非,与这有关?
那印记形状奇特,似是一枚小小的、尖利的牙齿,轮廓清晰,齿尖处还带着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缺口,通体呈现出比周围肌肤略深的暖白色,像是经年累月沁入肌理的玉色。
她看着赤飒坦然的双眼,想起连日来对方的多次援手和那份莫名的安心感,心中的恐惧竟渐渐平息下去。
“所以……那日修车轴,也是法术?”蕙轻声问,下意识地用左手摩挲了一下右手的印记。
赤飒点头,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随即又克制地移开。“嗯。”
沉默在房中蔓延。蕙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掀开被子,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却努力显得镇定:
“地上凉,若不嫌弃,上来睡吧。原身……亦可。”
这次轮到赤飒微微一怔。她看着蕙强作镇定却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双努力表达善意的眼睛,冰封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暖石。
她没有拒绝,再次化回小猫形态,轻盈地跃上床榻,在蕙身侧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卧下。
蕙感受着身边传来的温暖和细微的呼噜声,那份噩梦带来的惊悸竟真的被驱散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放在那团温暖的皮毛上,感受到手下的小猫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从那一夜起,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仿佛被打破了。
蕙接受了赤飒的非人身份,而赤飒也习惯了在安全的、独处的时刻,以更放松的小猫形态陪伴在侧。
她们结伴而行,速度并不快。赤飒似乎并不急于到达目的地,反而更像是在陪伴蕙,重新认识这个人间。
蕙并未因家变而消沉,她胸中有丘壑,沿途见到那些或因家境、或因礼教而被束缚在方寸之地的女子,总会心生怜惜,忍不住驻足。
在嘉兴,她们遇到一位经营绣庄的寡妇,精明干练,却因无子而被族中逼迫交出产业。蕙在客栈灯下,为她细细分析律例,写下状纸,教她如何据理力争。赤飒则抱臂倚在门边,看着蕙在灯下专注的侧脸,眼神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在杭州,她们结识了一位精通医术却因是女子无法正式行医的郎中之女。蕙与她探讨医理,鼓励她将家中医术整理成册,惠及更多妇人。赤飒则偶尔会“捡”回一些罕见的草药,默不作声地放在那女子的药篓旁。
她们的行囊里,渐渐多了许多女子的信笺、绣品,甚至是一些诉说不平事的状纸草稿。马车仿佛成了一个流动的、小小的女子集社。蕙在这些女子身上,看到了被压抑的才华与不甘,而赤飒则在蕙身上,看到了超越个人悲欢的、更为广阔的光芒。
数日后,行程途经一片溪边林地。午间歇息时,蕙见赤飒化为小猫形态,正趴在溪边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小憩,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它赤红的皮毛上。
蕙看着那身如火般的毛发,在阳光下仿佛会流动一般,心头一动,忍不住轻声笑道:"你这身皮毛,红得真好看,像……像最甜的西瓜瓤。"
小猫的耳朵动了动,抬起头,那双异色瞳带着些微困惑看向她。
"西瓜瓤?"蕙笑着解释,"就是西瓜里面最红最甜的那部分。以后……我私下便叫你'西瓜瓤',可好?"
赤飒看着她笑盈盈的脸,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把头转了回去,算是默许了。只是那毛茸茸的尾巴尖,几不可见地轻轻晃了一下。
蕙得了默许,心情愈发好起来,取了水囊和一小块肉干走过去,语气亲昵了许多:"西瓜瓤,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小猫闻声抬起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露出粉色的小嘴和尖尖的牙齿。就在它张嘴的瞬间,蕙清楚地看到——在那排细小的尖牙中,左上侧一颗本该锋利的獠牙,赫然缺了一个小小的、却十分明显的角!那缺失的形状,与她掌心印记上的那个小小缺口,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蕙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右手,目光在掌心那枚带着清晰缺口的牙齿印记和赤飒口中缺失的牙角之间来回移动。
形状、大小,尤其是那独特的缺口,完美契合。
电光火石间,许多模糊的感觉似乎都有了答案。为何初见时便有莫名的熟悉与安心,为何赤飒总是格外关注她的右手……
赤飒注意到了蕙的目光和动作,它合上嘴,那双异色眼瞳静静地望着蕙,没有躲避,也没有解释,只是任由她将眼前的残缺与自己掌心那枚独特的印记联系在一起。
蕙看着它,许久,缓缓握紧了右手,将那枚带着缺口的牙齿印记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某个跨越时空的秘密。她没有追问,只是将手中的肉干细细撕成小块,递到小猫嘴边,声音带着了然的温柔:"西瓜瓤,吃吧。"
有些羁绊,无需言明,早已刻入灵魂,印于骨血。
又一夜,她们宿在钱塘江边的一处小客栈。月色极好,江潮声隐隐传来。
蕙坐在窗边,就着月光翻阅一路收集的女子诗稿。赤飒化为小猫形态,安静地伏在她膝上,享受着那带着墨香和蕙身上淡淡清香的抚触。
“西瓜瓤”蕙忽然轻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膝上小猫柔软的皮毛,“你说,女子为何就不能像男子一样,自由求学,施展抱负呢?”
小猫的耳朵动了动,没有回应。
蕙却像是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带着一丝迷茫,更多的却是坚定:“我教她们识字,教她们道理,可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这条路,好像怎么走,都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膝上的小猫周身微光一闪。蕙只觉得膝上一轻,赤飒已化为人形,月光勾勒着她俊美的侧脸。
赤飒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诗稿,而是轻轻握住了蕙因常年执笔而带着薄茧的右手。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抬起蕙的手,指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和其下奔流不息、看似被堤岸约束,却始终积蓄着力量、等待奔涌的江潮。
“你看,”赤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玉石相击,“月光不会因乌云而永蔽,江潮不会因堤岸而止息。”
她的目光转回蕙的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千年的冰封,而是燃着与她毛色相同的、温暖的火焰。
“你点燃的星火,既已亮起,”她握着蕙的手,微微收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便不会轻易熄灭。”
“这条路,我陪你走。”
不是“我帮你”,也不是“我守护你”,而是“我陪你走”。
蕙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垮了所有迷茫与孤独,瞬间充盈了她的心脏,让她眼眶发热。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翻转手腕,与赤飒十指紧紧相扣。
江声,月色,交织成静谧而宏大的背景。
两个女子的身影在窗边依偎,她们的理想,她们的命运,在这一刻紧密相连,超越了世俗的界定,也超越了轮回的桎梏。
这不仅是陪伴,更是灵魂的共鸣与共同的奔赴。在这游学路上,她们寻到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彼此,以及那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属于她们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