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素荷生

1、第 1 章

　　这一世的叶小钗是个武人，左右手一刀一剑，手心纹路里混着几多鲜血。此时素还真还只懵懂，几百年的莲花做着，不死不活，浑浑噩噩。偶然间的失误便是睡得太沉，被藕农从温暖淤泥里踩出，破天光地看见这青天白日。
　　藕农看着这几百年的藕也不曾诧异。随手断作两半，不知手心淌着的是几百年的日月星照耀，水木土孕育的精华。叶小钗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卡擦声，还没等细想，已经自觉自发从衣兜里翻出了几文钱，换做了那半截藕。
　　等到回去住处，什么都没有做就先跳进了屋后及膝的池塘里。深深浅浅想了许多次，最后总算是将那半截藕安然埋进淤泥。叶小钗想着那似有似无缠绕指尖的清香，才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番忙碌为何。不过视野内池塘的水重新平静一如寻常，于是他也就忘记刚才的师出无名。那藕会长出怎样不得而知。只是半尽人事，半听天命。

　　叶小钗在池塘里濯尽血渍。在身上多艳丽色彩，在水里也都漂洗浅淡。还有伤口，在水中泡得发白，然后慢慢收拢。于是死在刀剑下的亡魂最后的面孔也就渐渐模糊。惊恐愤怒绝望狰狞，一点一点淡忘。他想着这池底有一株植物与他一起，由他培植，恍惚会觉得有人陪伴，休戚与共。
　　“我们来赌余生。你那半截身躯若是能长出亭亭净植，我也就信了我这杀戮半生能得个安宁终老。”叶小钗对着水面喃喃自语。半戏语，半妄言。
　　水下，素还真自昏睡中慢慢清醒。梦境之外有人呼唤，一声一声。于是几百年的沉静在此刻冰消瓦解。他起身，抖落身上几万个日日夜夜等待的碎屑。

　　某个春日午后池中立着翠绿的一瓣叶片。再然后是叶片舒展，荡漾水色。当纯白色花苞崭露头角，叶小钗果然收起了刀剑，只认真守着。杀手叶小钗，销声匿迹。终于这天，硕大的花苞打开，嫩黄色花蕊如想象一般明艳动人。
　　自这天过后，叶小钗不管何时何地，总能闻见自己周围的一片莲香，如影随形。开始只以为是池塘里的香气传的久远，但直到结了莲子，那股气息却还是不停消失。而且是灵动的，这边消失，又在那边浮起。唯一不变的，半分幽谧，半分淡雅，只是在叶小钗的周围。

　　也不知道多久，叶小钗看见了一身素衣的素还真。“你为何在这里？”这偏僻的地方向来少有人来。更不用说像他这样，莲一般清香浮动。
　　“我一直都在啊。”素还真说。“从那一天到这一天，从未停止。”
　　叶小钗极自然地接纳了素还真。过去整天整天凝视池面的生活，变成与他相伴。
　　“这是什么？”素还真轻抚他勾起的嘴角。
　　“这是笑。竹林得风，枝条夭夭。”叶小钗讲给他听，而他宛如稚子，恍然点头。
　　“这是什么？”素还真指尖滑过他脸上伤口。
　　“这是痛。骨疼肉枯。”叶小钗握住他的手，微微沁凉。
　　“这是什么？”素还真双手抱着他的手掌，无比郑重。
　　“手？磨砺？过去？记忆？”叶小钗努力地搜索适合的言语，却看见他不住摇头。
　　“我知道了。”素还真终于开口，半得意，半释然。“冬日午后，阳光印着水面游在水底。这是，暖。”

　　这一天，偶遇的修行人看见素还真，神色惊喜溢于言表。难得的，在这尘世能够惊鸿一瞥几百年的清香灵识。八趾麒麟提步，追着跌跌撞撞的素还真，终于在野郊荒茅里，得所见。
　　素还真躲在叶小钗身后，只偷偷看着。叶小钗一手紧紧抱他，一手挥舞刀剑，驱逐来意不善的入侵者。
　　终于那人离开，却扔下响亮一句话。
　　“你半人，而你半妖，命皆不久。”

　　素还真最初始的记忆是身上发着淡淡柔光，无日无夜围绕在叶小钗，那人总是在寻找，明明已经视线相对，却依然失望叹息。直到身上的光慢慢减弱，缩在墙角，学会了他缓缓吐出呼吸表示哀伤的方式，却映入了叶小钗的眼眸。那天叶小钗拉起他，他便愣住。没了方向，没了主张。藕做的心被丝缠绕，又被填充如同窒息。
　　所以原来可以看见的事情都发现不了。譬如，叶小钗越来越白到透明的脸色，自己身上愈加稀薄的微光。手心的温度，水底几百年的湿冷。日夜更替，时光。
　　“师父。”素还真给八趾麒麟三叩首。答应他的条件，拜了师。开出的代价，是叶小钗的后半生，健康安稳。此亭亭净植，彼安宁终老。——只是彼此，再无牵连。
　　“他有什么好？能给你什么？”八趾麒麟口气里透露的，竟然是对这妖的不平。
　　“他给了我欢乐悲喜。”素还真淡淡说。“还有半世记忆。太多太多。”

　　半途中，八趾麒麟悄悄来到一处悬崖，甩下一刀一剑。“我的徒弟，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代价，我自然不会收下。”

　　素还真天资过人，短时间内，收获了同门多少艳羡和嫉妒。终于一天，身上的光芒退尽。天降璎珞，十万莲花绽放。师兄弟纷纷祝贺，或者忍不住的几句酸言辣语。只他自己，疯了一般往外冲着。冲出森林，冲出湖泊，冲出往昔，冲出几十年的悲喜，冲进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骨疼肉枯……”素还真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另外一个人的身边。
　　那天最后素还真回到了师门，对自己的作为闭口不谈。那天过后他的眼中一半晴明，一半暮霭。只是，再无悲喜。
　　素还真半圣贤。
　　素还真半神仙。
　　素还真不敢想念一个人，已经太久。

　　末：
　　几百年后。
　　又一世的叶小钗是个武人，左右手一刀一剑，手心纹路里混着几多鲜血。此时素还真执着他的手在手心写下文字。温暖一如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