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春光里》Laroc

3、朋友

　　万里镇尚无一家像模像样的书肆，于是凤雨安便借用万里镇的名字直接挂上了“万里书肆”的招牌。她站在书肆门口看向这四个大字的时候，不禁失笑——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如今倒像个真的书肆老板了。
　　书肆正式开业时，年关已近，万里镇在外做生意的人大多回到了镇子上。凤雨安放了些鞭炮，倒造出了声势，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程龄也带来镖师捧场子，顺带帮忙。
　　“老板，你们这儿的书价高吗？”门口有人问道。
　　凤雨安道：“整个漠北再没比我家更低的价了。我家书肆一楼的书只卖不租，二楼的书只租不卖，租一本书一个月只要付二十文钱。大家自可移步店内看看。”
　　店内一时热闹起来，镖师们都留下来帮忙。凤雨安心想，得再招个帮工才成。如今镖局正在张罗着招募武师，逐渐忙碌起来，总不能劳烦程叔一直照应自己这头。
　　大半日忙碌过去，真正买书的人并不多，仅有几个人租了些书回去。凤雨安一一记下，又写了一张“求贤令”贴在门上——招识字、会算术之人于书肆帮工，女子优先，一月工钱为一贯。
　　待到午时，书肆里的客人都散去了，程龄也带着镖师回到镖局，只剩凤雨安一人留在店里。她习惯了冷清，独自在店内坐下吃糕点果腹，一边吃一边翻着寥寥仙人的新作。
　　凤雨安看得入神，身旁的人喊了好几声她才听见，一抬头，一个熟悉的少年撞入眼眸。
　　“老板，你这里有寥寥仙人的《问道记》吗？”来人自然是万小路。
　　凤雨安微微愣了一下。
　　谁知万小路突然低下头靠近了一些，发问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凤雨安已然回过神，不着痕迹地将身子挪远了些，选择性地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在第一排架子上，我帮你找？”
　　万小路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你！前些日子我不慎伤了你的眼睛，还未向你赔礼……”
　　凤雨安没想到当日自己遮掩面容，如今还是被轻易认了出来。她推却道：“算不得什么伤。只是眼睛里进了点雪，当下就好了，说赔礼倒言重了。”她站起身走向身后的书架，问道，“你爱看寥寥仙人的话本？”
　　万小路跟在凤雨安身后，听到这句话后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光彩，显见是十分喜爱的。
　　“对！寥寥仙人笔下的江湖波诡云谲，而主角总是历经磨难仍初心不改。我自小就爱看他的话本，总是幻想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行侠仗义的大侠。”他接过凤雨安递过来的《问道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回赔礼的话题上，“那日冲撞了你总归是我不对，我总得做点什么……”
　　凤雨安边思忖着如何让万小路不再纠结于赔礼的事，边走到栏柜前。她道：“那日你已经道过歉，此事就揭过不提了……我记得你叫万小路？”
　　万小路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连忙点头道：“对，万里镇的万，大小的小，走路的路。”他顿了顿，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方便问问你的名字么？”
　　见凤雨安面露不解地看向自己，万小路脸上的红晕已然蔓延到耳垂。他连忙解释道：“我……我会常来买书的！互通名讳，总归更方便一些……”
　　凤雨安看着整张脸红成云霞的万小路，笑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学着万小路的样子报出自己的名字，“凤雨安，凤凰的凤，雨水的雨，安定的安。”
　　说罢，拿起栏柜上的毛笔与账本，问他：“《问道记》六十文，要买么？”
　　万小路点头如捣蒜：“要买要买！”接着又像想到了点儿什么，连忙摆手，“等等，我再看看，若还有其他想买的书我再一并买了。”
　　凤雨安道：“请便。店里二楼也有书，只是二楼的书只租不卖。”
　　万小路点点头，将《问道记》放在栏柜上，又去那一排排书架中找别的书去了。
　　凤雨安也坐了回去，继续漫不经心地吃糕点。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门口鞭炮的残骸上——门外积雪早被她清理干净，如今只剩一地“残红”，倒映照了几分年味。
　　她忽而想起，自己极少过年，或许今年还能同镖局的人一起吃个年夜饭。又忽而疑惑，今日是什么日子来着，还有几日是除夕？她很快想起来，今日是腊月二十四，是小年，是她特意请镇上的道士算出来的书肆开业的日子。她从前从未过过小年，突然有些好奇万里镇兴不兴过小年。
　　她带着心中的疑惑看向正在书架后找书的万小路，却在格子的缝隙里对上他突然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凤雨安问道：“万公子，听闻北地重视小年，不知万里镇如何过小年？”
　　半晌，万小路的声音才从书架后隐隐传来：“你叫我小路吧……万里镇的小年同除夕相似，夜里家人团聚，关上门吃顿好的，吃完再放放烟花。只是没有除夕夜那般隆重罢了。”
　　不知为何，凤雨安觉得万小路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只是这丝哀伤并没有被凤雨安完全捕捉到，她仍然开口问了一句过后会让自己后悔不已的话：“那你今日也会跟家人一起庆贺小年？”
　　“啪”的一声，是一本书掉在地上的声响，接着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捡书的声音。
　　凤雨安好奇地看过去，却只听到万小路轻飘飘的回话：“我……没有家人了。”
　　凤雨安楞了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放下手中糕点，陷入悔意当中——她不该好奇心这般重。
　　她还未思索出安慰的话，就见万小路拿着几本书走到她身边。
　　万小路反倒安慰起她来：“不用在意，我爹娘都过世十来年了。”
　　“对不住……”
　　万小路有意忽略了这句道歉，打起精神道：“哦，对了，万里镇的小年有一个特别的习俗，夜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去枫神庙，在庙里的大枫树下挂灯笼。据说小年夜是枫神娘娘诞辰，你只要在今夜为她点一个灯笼，她便会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凤雨安想把刚才不合时宜的氛围抛开，于是配合地露出期待的神情：“真有这么灵验？”
　　万小路十分自然地拉了把椅子坐到凤雨安身边，扬了扬下巴道：“当然是真的！万里镇的老人还说，枫神庙的那棵枫树活了几百年了，只要它枝繁叶茂，万里镇就会风调雨顺。”他迎上凤雨安的目光，问她，“凤老板今晚想去看看吗？”
　　凤雨安笑道：“入乡随俗。”

　　这一日下午，凤雨安与万小路相谈甚欢，仿佛时间都走得慢了些。只是当万小路问到凤雨安从何而来，为何到万里镇时，凤雨安默默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你应当看到了，镇头要开龙虎镖局的分舵，其实我是随镖局而来，书肆只是帮一位友人开的。”
　　万小路想到初遇那日，领头的镖师似乎喊她“小姐”，便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提及镖局，万小路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父亲曾是万里镇有名的车夫，担了不少回镖师的活儿。后来父亲过世，他便靠着家中仅剩的两匹马一辆车，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继续为万里镇上的人南来北往，东奔西走。他也曾遇到过拦路劫匪，走过艰险山道，碰过恶劣天气……他想，他得学得更高深的武艺，靠着过硬的本领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像寥寥仙人笔下的主角一样。凤雨安听着少年的豪情壮志，竟不自觉跟着神往起来……
　　直到暮色将至，万小路才停住了话头，结了账，跟凤雨安道别。
　　“时候不早了，凤老板几时回去？”
　　冬日里，到了黄昏时分就骤然变冷，凤雨安想了想，干脆直接闭门回镖局。
　　她道：“一道走吧。”
　　“那正好。凤老板回镖局吗？”
　　凤雨安一边落锁一边道：“是。你住何处？”
　　“我也住镇头……我送你吧。”
　　凤雨安转身正好对上万小路清亮无邪的双眸。
　　“好。”

　　草市的街道不宽，天色渐暗时，两人走着走着，肩膀偶尔会蹭到一起。万小路默默退后了几步，走在凤雨安身后。静谧的街道上，他借着几分暮色看向身前的凤雨安，发觉眼前的身影与前几日在莫大娘的裁缝铺门口看到的身影重叠了——她今日穿着藕粉色的袄裙，与那日雪中的颜色截然不同，然而，迈出的步子却是一样的从容与笃定。在微弱灯火掩映下，他低下头，神色不明。
　　此时草市的铺子大多已经关门，想来小年夜，人们都早早回家团聚。只有零星几个灯笼铺子、烟花铺子里亮起了灯。凤雨安见天色暗了下来，便停在灯笼铺子门口买了一盏灯笼，付钱时却被万小路抢了先，非说是给她的赔礼。
　　凤雨安推辞不过，任由万小路提着灯笼将自己送到镖局门口。
　　万小路将灯笼递到凤雨安手中，状若不经意地说道：“说不定，夜里还能在枫神庙碰到凤老板……”
　　凤雨安饶有兴致道：“初来乍到，万里镇的小年风俗，我倒也想亲身体验一番。”

　　两厢道别后，凤雨安独自提着灯笼走在回廊里，反复思索起万小路——身份十分简单清楚，土生土长的万里镇人，为人也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她希望自己陡然生出的奇怪直觉只是多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