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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青松映鹤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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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煌煌,枝头上的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东边跳到了西边,下一刻,又被来自脚下的嘈杂声一惊消失在了飞檐之后。
张鹤仪收回视线来,举起手中的杯子轻啜了一口清茶。
张狂回京三日,大多数时间都在皇宫和兵部,今日赶上休沐,皇帝特意提了一嘴要张狂在大将军府好摆一场庆功宴。有陛下的圣谕,这一场宴席,是推脱不成谦让也不成了,想着简松映“珠玉在前”,张狂一边嘀咕着自己一把岁数和小孩一样折腾,一边招待人张罗着,等到繁琐的大事小情都安排妥当了,方才稳当地坐下。
已立了冬,不能让客人在庭院中混着沙子吃西北风,桌台都被搬到了大将军府的厅堂内,再加上此等场合,必然是要有简祭酒夫妻二人亲临,倒是比当时简松映回京时那一场宴席看上去要热闹些。
大将军府比祭酒府要宽敞些,半大不小的地方临时搭了个戏台子,浓墨重彩装扮着的男女花旦在一群武将中央唱着宛转绕梁的戏语,好戏一出又落一出又起。
张鹤仪没有看演得正热闹的那出戏,听着戏声独自出神,心中觉得少了些什么。忽然手背被人碰了一下,张狂用酒杯底在张鹤仪的茶杯上沿碰了个响,闹哄哄的丝竹声中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嘿,小子,吃菜……”
下面说的什么还未来得及听清,就见陈锦就推了张狂一把,堂堂大将军被久被伤病烦扰的夫人轻飘飘一推就堆笑着噤了声,张鹤仪看着两人,恍惚间宛若做了一场大梦。张狂大抵说的是什么“看你瘦骨嶙峋的”或是什么“多长几两肉”之类的,每次都是这几句话,倒着都能写出横竖撇捺来,一晃眼,过去的场景成为了今日的旧影。
张鹤仪当着张狂的面狠狠地夹了一大筷鸭肉,肥的流油,两口塞到了嘴里,仿佛要彰显自己身强体壮似的,吃完举起杯子和张狂又碰了个响。张狂一愣,回头和陈锦等人对视一眼,笑着又是一杯烈酒。
仿佛惟有简祭酒心疼孩子似的,一会儿他便给张鹤仪叫来壶清茶,一边慢条斯理品味着戏曲中的平仄,一边挑眼和这位许久未见仍是“相见两厌”的老朋友抬杠,“鹤仪啊,慢点,你爹不至于跟你抢。”
张鹤仪听得直憋笑,人声顿时切切实实地成了今话而不是旧谈。身边的张狂和简行宛若无人地斗着法,陈锦和李从婴像看热闹一般在一旁笑,觥筹交错之际,似乎让人无暇思考别的什么。
这边还哄闹着,那边忽然传来一嗓子,张鹤仪一扭头,打扮得像个雪团子似的简小八张开双臂就扑到了他怀里。踮着脚尖对着他的耳朵呼出一团冷气,简小八一双秀气的狐狸眼对着他眨巴,低声细语,“哥哥,胡大人送伯伯的鹤飞出去了!那边围了一群大孩子,都堵着看呢!”
张鹤仪为她整理了凌乱的头发,随即告了别随她一路过去,身后张狂脱不开身,只能半埋怨半嘱咐地传话来,“欸呀,这老胡,寒冬腊月给我送这劳什子鸟做什么!关着怕死不关怕飞了!”
如今张家在朝廷中地位之重,不少人上赶着送些贵重玩意儿表示巴结,山珍海味就算了,好巧不巧地弄来个飞禽活物来,吃不得又供养不活,稍不留神还在皇帝那获个罪过。张鹤仪深知这里面的重要性,三步并作一地跟着小八疾步而去。
后院之中,朱红的瓦墙映着一棵历经风霜的青松,结了薄冰的水榭上,一只白鹤孤然屹立,细伶伶的鹤足毛笔一般在冰面上描着,冬日暖阳里,一幅天时地利鸟树合的田园画。
还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张鹤仪就听见了那群半大孩子的叫嚷——其中有年纪稍大点的,帮着前来捉鹤的下人们维持着局面,伸展双臂把人往亭子里面推;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猴孩子趁人不注意往那冰面上踩去;另一边,更有人对着景色啧啧称赞,不由得诗兴大发,高声吟诗一曲。
“诸位兄台莫要拥挤,且听苏某吟诗一曲——”这人捏着刚长出来的细碎小胡子悠悠然道,“自古有这松鹤延年一说,松,乃鹤之友,鹤,则松之友……”
好一堆干巴巴堪比柴火的废话!
张鹤仪把一心看鹤的简小八安置好,另同那照料白鹤的人交谈了几句,瞧着冰面之上那白鹤生龙活虎的样子心先放了一半,推开人流绕到另一边岸边,那白鹤却忽然展翅飞了起来。
白鹤展翅,更是别有一番风景。这一飞,再落下来便落到了那松树旁。
“呀!这就叫,就叫……”那边对诗仿佛到了高潮,“一棵枯松映鹤仪!啊,妙哉妙哉!”
对面似乎真的因为这一句话安分了不少,甚至比试起来,要分个高下,有那聪明且身份尊贵的,终于注意到了张鹤仪,朝他喊道:“张大人,您来评评,什么枯松,哪有踩一捧一之说?白鹤活生生,那松怎么就死了?应当是孤松映鹤仪啊——”
张鹤仪还被这活泼到叛逆的白鹤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到这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向松树旁的白鹤来,白鹤乖巧地提溜着眼睛,看向他。
哄乱得不得了,这白鹤倒是恬然宁静淡泊……甚至能抽空出来抖抖毛。青翠的松针悬在半空上,纯粹的绿与纯粹的白让天地之间所有颜色刹那间都失去光泽。
哄乱声洪水一般向远处散去,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鹤,一松,默然无声。
忽地,这超然于物外的一隅天地中闯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来,阳光、时间与风刹那间开始流动,张鹤仪感到空到静止的心嗡然振动,陌陌人声都成背景,转过身去,朱墙明瓦青石外,简松映翩然走来,“应当是,青松映鹤仪。”
白鹤仙翅展开一字,大风带起张鹤仪的大氅,穿过简松映的披风,此时所有人的喧闹都成了唱和。简松映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里向着张鹤仪径直走来,好似连步幅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来到他面前,温和笑道:“我回来了,想我不想?”
张鹤仪浑身经脉瞬间舒展开来,愣怔着看着他,半晌别过头去,笑了一声,“想啊,日思夜想。”
“简将军——”
这一边的氛围还没被推到至高点,那一边的哄乱又快刀乱麻地甩了过来,简松映长眉紧蹙,立时看去,原本维持着秩序的那位较为年长的少年张开双臂大张大合地朝他呼喊,“鹤,鹤——那鹤要飞出去了啊!”
简松映向身边抛了个眼神,下一瞬,一旁候着的人飞旋起身,和饲养人一左一右扑向了白鹤,“小心些!别伤了鹤!”他旋即对众人解释,“柳七做过禽苑里的帮手,诸位且放心散了吧!”
少年十分侠肝义胆有责任心地遥遥对简松映拱手行礼,并未多话,事了翩然拂衣去。
一帮孩子各自散去,剩下的仆从们皆对二位官人见礼随后招呼着收拾这剩下的残局,二人正要接着开口,忽然那位推敲诗句正上头的少年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话语中丝毫没有惧色,似乎正是郁闷着想要一个答案,见着二位就问:“简将军,张大人,这鹤都飞走了,您瞧着,应当作何字为好啊?为何应当是青松呢!”
简松映这一句是浑然天成的,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推敲,但这时他心头却闪过一个无巧不成书的解释。对着这少年,看着张鹤仪,他款款说道:“松既有鹤,谈何孤独?是故不孤。既然不孤,为何要枯?再者,鹤白松则必青,松若不青,又怎配衬托仙鹤之仪?”说罢看向张鹤仪,“张大人意下如何?”
张鹤仪听罢微笑道,“简将军所言甚是。只是若无青松作伴,这白鹤也不过是一水鸟,任是天上地下也实在泛泛,何来配与不配一谈?”
少年一听,如被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喜,“原来如此!青松与白鹤乃是谁也离不了谁,天造地设的一对!甚好!晚辈谢过二位大人!”
少年人兴高采烈,恍若被点着了的大红灯笼,容光焕发难以自抑,一路连跑带跳也顾不得形象地告辞而去。剩下两个人,也是各自欢喜,欢喜到了一处去。
眼下宴席应当还未到尾声,张鹤仪引着简松映来到了冰面边的亭子里,远处灰山无痕,如别三秋之人近在咫尺。他口中吐出一团水雾气,轻柔的目光将简松映上下一扫,问道:“你怎么是从后门进来的?”
简松映由那团雾联想到了飞走的白鹤,下一刻看到眼前人目光灼灼,什么青松白鹤又都成了短暂拟人的摆设,被他抛诸脑后。他靠张鹤仪近了一些,“我自然是避开些贵客,专门来找你的,不然被人堵着可不好。那鹤不错,送大将军的礼?”
他当然没有天眼能预知张鹤仪此时在这,走到一半听到了院子里的一声“张大人”便脚下对了个折角寻了过来。万般巧合,都远不及这场巧妙,天时地利人和,青松与白鹤作伴,松映第一眼找到了鹤仪。
“这鹤是礼,不过不巧,是要退的,”张鹤仪道,“你喜欢么?眼下还在,你若喜欢我带你去多瞧瞧。”
说话之间,原本从屋中带出来的温暖气仿佛彻底消散,张鹤仪一双含水的桃花眼宛若净玉琉璃,就这么看着简松映,恍然间,眉心的朱砂变得愈加灼眼。
简松映不由得伸手抚过他的头,带到自己唇边,拽过披风遮住别人视线,落下轻柔的一吻,“有鹤仪在我身边,什么闲云野鹤都是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