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钩》潇方方

55、交心

　　穆安脚步沉重，一步步走上前，然后颓然跪在那具被烧毁了大半张脸的尸体前，她指尖微颤，随即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尚书大人？”随行的小厮低声唤了一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穆安的神情。他知道府里府外关于韩稷和景玉的流言蜚语，但这些事再真切，也不能明言于众。

　　见穆安没有回应，小厮略一迟疑，又唤了一声，语气略显急促：“尚书大人，此处人多眼杂，大人体恤民情固然可敬，可如今官兵穿梭查探，更深露重，不如先回府。也许明日便能查明真相，万事皆有转圜。”

　　穆安仍旧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随着火场的余烬一同冷却，只余那一身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穆安终于缓缓敛下神色，仿佛刚才的悲恸从未存在过，悠悠起身道：“天干物燥，火患频发，见我召国百姓横遭不幸，本官深感痛惜。”

　　她转身吩咐随侍的小厮：“取银数百两，命人厚葬此处亡者。”

　　小厮连忙应声，正欲追上细问详情，却见穆安已阔步离去，衣袂翻飞。

　　她脚步沉稳，步步生风，竟似要将胸中所有的痛意都一并踩碎。

　　穆安一回到屋中，便命人不许靠近，重重合上门，整个人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一般，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

　　眼泪蓄在眼眶里滚了一圈，终是没忍住，悄然滑落。

　　一滴、两滴、再到止不住地涌出，她捂住嘴，却仍压不住那呜咽的哭声。

　　她与景玉虽表明心迹，却也暗生隔阂，她从不敢细想自己对景玉到底是怎样的情意。

　　是将他视作利刃中的一枚？沉溺于他温柔伪饰下的深情？还是在无数个夜里，早已默许了他的存在，成为她心头的软肋？

　　直到心脏抽痛，她才确认了，不是心软，不是怜惜，更不是妥协，而是深到骨血的爱。她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怎么了？”一个急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景玉快步而入，目光一触即是埋头啜泣的穆安，神色一紧，立刻将她揽进怀里。

　　“发生什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他蹙着眉，声音里满是担忧，“是不是穆锦他们出事了？”

　　穆安先是呆愣地盯住他，他话未说完，穆安猛地捧起他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压抑后的情绪爆发，仿佛要确认他是真的还活着，不是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怎么了？妆都哭花了。”景玉轻笑着，唇角带着温柔，随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一个又一个轻吻如羽般落在她面颊，似是安抚。

　　穆安抽过他的衣袖胡乱擦了把脸，随即一把将他推开，猛地站起。

　　景玉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他懵了一瞬，还未来得及爬起，便听穆安低声怒吼：“你耍我！”

　　景玉故作不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地上起身，他瞪圆了眼睛，面露疑惑看向穆安那张花了妆后亦喜亦怒的脸。

　　穆安揪住了景玉的领子，“你不是在添香楼吗？”

　　“我办完事就回来了，倒是你迟迟不见踪影。”景玉语气自然，眼神却有一瞬的闪躲。

　　穆安垂下眼眸，心中一动：“吴九呢？”

　　景玉嘴唇动了动，凑近她几分，语气酸溜溜的，“怎么，这么晚了你还关心他？”

　　穆安脑海中浮现那具焦黑的尸体，那张与景玉七分相似的脸……若她能认错，那人，便只能是吴九。她盯住景玉，顺水推舟给自己找个替死鬼，这种事景玉做的出来。

　　“吴九死了。”穆安冷声道。

　　景玉微微皱眉，似是真有些意外，“怎么会？”

　　穆安突然觉得有些累，方才她大喜大悲，心中已然明了。她终于不想再去追问什么，也不想听他编织更多的理由。

　　她有些脱力地靠入景玉怀中，将脸埋进他胸口。景玉顺势搂住她，掌心抚着她的背脊，低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是我害了他？”

　　穆安没有说话。

　　景玉沉默了片刻，语气放缓：“我瞧那孩子日子苦，就给了些银子，让他在京城逛逛，没想到他竟去了添香楼……我也没料到他会遭此劫难。”

　　穆安轻轻抽泣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我没说他是在添香楼遇害的。”

　　景玉身子一僵，喉头微动，像是想辩解些什么。可穆安已然抬起头，目光炽热地望着他，手掌绕上他的后颈，将他狠狠拉近。

　　两人又一次吻上了。

　　这一回，唇齿交缠，炽热而压抑。

　　“别说了。”穆安低声道，唇瓣微颤。

　　烛火摇曳不定，将景玉的脸庞映得深深浅浅，像一道印记，烙进了她的眼眸深处。

　　她终是接受了这个人，连同他一身的算计和罪孽。

　　两人紧挨着站在，穆安正想说点什么，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韩大人？”

　　“怎么？”

　　屋外的人犹豫了一瞬才道：“安国侯府传了话过来，小韩将军在前线吃了败战，上头怕是要不高兴了，希望韩大人能想想对策。”

　　穆安呼出一口粗气，冷声道：“知道了。”

　　以召国如今的国力，对辽安乘胜追击不是难事。韩敬想把这个大功揽在自己儿子头上，圣上临了把周文合换了下来，却不想这个韩稼竟是草包，这么有把握的仗都能输。

　　穆安晃了晃头，暂时不太想管这个事。她抬头还欲吻景玉，景玉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半扶着穆安在软椅上坐下，随即很自然地屈膝跪坐在地，将头放在穆安膝上。

　　“怎么了？”穆安的五指穿过景玉的发间。

　　“对不起。”景玉的头低埋在穆安膝间，令人看不清神情。

　　穆安手上一顿，景玉方才又道：“我知道平王要对我下手，是我故意让吴九去添香楼的，我还把平王引了过来，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

　　听罢，穆安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是故意让你为我着急的。”

　　穆安手上动作继续，笑得有些无奈，“那你的目的可算达到了。”

　　“真的？”

　　“我急死了。”穆安坦然。

　　景玉似是笑了一声，将头埋得更深。

　　穆安有些懊恼，嗔怪道：“你大可放心，我紧张死了，我一颗心，满满当当只装了你，再装不下旁人。”

　　景玉的笑意更甚，反问：“那宣璨呢？”

　　“我们不熟的。”

　　景玉又问：“那窦怀呢？”

　　穆安揪着景玉的头发将他拉起，“你胡说些什么，那是我姐夫。”

　　景玉吃痛，“我知你喜欢窦怀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

　　嘴上仍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我演不下去。”

　　穆安自觉是栽在这个人身上了，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不用演，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景玉喜笑颜开，“那还有杨行呢？”

　　闻言穆安忍不住抬手一掌拍在景玉胸口，“你可别提他了。”

　　景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问完了？那该到我了？”穆安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景玉也正襟危坐着，眼含柔情看向穆安。

　　穆安却偏过头道：“你待我有几分真心？”

　　听得穆安这样问，景玉的心脏抽痛了一下，“我、我……你这是要了我的命了。”

　　穆安不以为意，道：“那我们生个孩子可好？”

　　景玉瞪大了眼，瞬间站直了身子，似是被她这话惊到了。

　　“你、你、你……你休要妄言……”

　　穆安没料到景玉是这个反应，眉头皱起来，难不成是她误会景玉了，“怎么？你不想要孩子？”

　　景玉有些焦躁地在屋中踱步，“你、你我无媒无聘岂可苟合？”

　　穆安瞪着眼睛，眼见着景玉的脸颊越来越红。

　　景玉自顾自地喃喃道：“眼下危机四伏，且不说你如今是男儿身份，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甩了下袖子，似是真的慌了，“你若真喜欢小孩，索性宣珑那边是要抱来一个孩子养的，就当是我们的孩儿了。”

　　穆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景玉，心跳渐渐快了起来，继续道：“堂兄一事怕是瞒不过周将军，我若是能诞下孩儿，亦是可以拥立的晟国血脉。”

　　“荒唐！”景玉忙得打断，他正想开口，随即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看见了周将军给我递的消息。”

　　穆安颔首。

　　景玉这下真的慌了，“都是周将军的提议罢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我切切实实与他说了，高王世子仍在世，可拥立之。

　　“我们离不开晟国旧人的支持，世子的事能瞒一时是一时。”

　　“你信我。”景玉的眼眶泛了红。

　　穆安微愣。

　　“我绝不可能这样做，你信我。”见穆安不说话，景玉彻底急了。

　　“我……从前的事是我糊涂，你不信我是应该的。”景玉慌乱地解释着。

　　穆安走上前一步，手指拂过他垂下的睫毛，低声道：“你不要以为自己能瞒住我……若你有半点虚假，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景玉闻言顺手拿起桌上的小刀塞进穆安手中“我以前不明白，皇帝为何总偏爱宦官，今日才算明白了。”

　　他垂下眼，仿佛在宣读誓言一般：“公主，我愿为你做奴。”

　　穆安怔了一瞬，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脸色骤变，手一抖，将刀猛地掷得老远。

　　“罢了罢了，我信你。”穆她语气里带了几分惊慌，心跳如擂鼓。

　　还有什么事这个人做不出的？

　　可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善类，只要她能变得更强，她便能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何况区区一个景玉。

　　就要这样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