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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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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信之人踏入祝府时,祝家几房人正齐聚一堂,向通判诉苦陈情。祝四婶泪水涟涟,悲声泣道:
“可怜我那苦命的侄女,父亲离世不过短短几日,又惨遭贼人掳掠。甚至连家中产业,都被那恶徒巧取豪夺。大人呐,您可要为她主持公道啊!”
“正是如此,大人!祝府之事,理应由祝家自家人做主,旁人私自售卖的铺子,怎能作数!”祝二婶却无心再装慈爱,满心思都系在商铺之上,言辞急切,毫不掩饰。
“好了,大人办案,岂容你们指手画脚?”祝大伯任由两人说完,才满脸不悦地出声打断。
旋即,他深深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愧疚之色,“大人莫怪,我三弟膝下仅有这一个独女,如今三弟不在了,我却没能照料好她,不仅家中女眷,连我也同样心急如焚。”
通判理解地点点头,和声说道:
“捕役们已然在全力查访,只是那贾星野平日鲜少与人往来。况且此事与他是否有关,尚且存疑。再者,为了被绑者的安危着想,行事也不宜过于激进——”
“就是他干的!”
祝二婶猛地拔高声音,打断通判的话。她心急如焚,生怕再耽搁下去,人就跑了,那她的铺子可就真的回不来了。这通判只知道在这里东拉西扯,完全听不懂重点,谁有空管祝醒春是死是活!
祝大伯轻咳一声,缓声解释道:
“想必即便侄女在此,也定然不愿父亲的心血,毁于他人之手。”
通判瞬间领会他的意思,微微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他心中暗自思忖,这家人恐怕并非真的在乎祝醒春的安危,这桩案件背后,怕是另有隐情。正欲再问,却被匆匆进来的小厮打断。
“老爷,这人说,有人托他给您带句话。”
祝大伯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想要给身边人使个眼色,让他们拖住通判,好自己单独问询。可环顾四周,却见众人都好奇地盯着小厮,竟无一人理会他的暗示……
今日流言蜚语漫天,都在传祝家小姐与人私奔。此刻她却突然现身,传话之人满心期待着看好戏。见祝大伯左顾右盼,就是不说话,顿时不耐烦起来:
“祝小姐在福林客栈二楼等着您呢!”
“什么?”祝大伯震惊之下,下意思地看向祝四叔。见他也是一脸吃惊,不由得气血上涌,心中暗忖:这究竟是何等愚蠢之人!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竟还让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城中!
“是祝小姐让你带的话?”通判瞬间来了兴致,目光在祝家人脸上一一扫过。只见众人皆是一脸惊愕,却丝毫不见亲人虎口脱险的喜悦之情。
福林客栈内,祝醒春正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美食。
奔波了整整一日,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真的饿了。她踏踏实实地饱餐了一顿,刚放下筷子,门便“嘭”的一声被猛地推开,门口瞬间被堵得严严实实。
祝大伯亲眼见到祝醒春,神情瞬间变幻不定。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就听到祝二婶连珠炮般的话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贾星野呢?让他把我祝家的商铺交出来!”
祝四婶则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温声细语地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说你好好去上香,人突然就不见了,可把我们急坏了。”
察觉到周围人若有若无的看戏眼神,几人说着便要往房间里进。祝醒春伸手制止,示意他们出去,自己也站起身来。但她并未着急回话,而是先喊了声小二:
“帮我把剩下的饭菜打包。”
祝大伯从她的神情中,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不对,应该说,事情从来就没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隐隐觉得,他们好像被祝醒春给骗了,可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祝醒春走出门才发现,原来他们后面还站着身穿官服的通判。她旋即朝通判行了一礼,说道:
“听说伯父报官说我被掳,大人明察秋毫,这其中另有隐情。”
“既然见到了祝小姐,那这案子自然就撤了。”至于隐情之类的,不过是他们的家事,通判也并不感兴趣。
见他转身要走,祝醒春松了口气,看来他并非与祝大伯一伙。她连忙开口挽留:
“大人留步。前一桩虽然是假案,但我这里却有一桩真官司,还请大人定夺。”
“哦?”通判挑了挑眉,复又站定,“愿闻其详。”
“这里地方狭窄,请移步一楼大厅。”祝醒春谦让一步,与通判一前一后下了楼。
被冷落一旁的祝家几人,也只得一脸憋屈地跟在后面下楼。
一楼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祝醒春也不气恼,先是落落大方地朝四周行了一礼,随后说道:
“想必各位乡亲对我们祝府的事都早有耳闻,父亲下落不明,我实在忧心忡忡。今日出府为父亲上香祈福,哪知道却听到四处都在议论,说我、我与人……”
说着说着,她满脸羞愤,再也说不下去。
“这?不是说祝老爷已经遇害了?怎么祝小姐说是失踪?”
“不是丧事都办完了?”
“人既然没死,为何着急下葬?”
围观的群众顿时议论纷纷,还有那心软的大娘,忍不住啐了一口:
“出门上个香就被编排私奔了?女子声誉何其重要?这与杀人有什么两样?”
“可不是!要是我,可真羞得恨不得跳了井。”
“是哪个杀千刀的这么丧良心?”
“嘘,小点声,祝家人自己报官说的。”
众人心中暗自感叹,这祝家人实在是心狠!别人家真出了事,都是悄悄寻找,唯恐自家孩子名声受损。可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就急吼吼地报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周围人看向祝家几房的眼神瞬间变了,还有人悄声跟旁边人普及:
“你不知道,虽然都姓祝,但他们压根不亲。当年祝家小女儿生病,祝母求了多少家,没一人肯帮,可怜那孩子就那样生生病死了。”
眼见形势急转直下,祝大伯赶忙打断议论声:
“此事是伯父关心则乱,让你受此非议,确实是伯父的过错。但——”
他满脸愧疚,后面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有所顾忌。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深深叹了口气,满目包容与无奈地放弃了。
他不说,但祝四叔像是忍受不了兄长如此被人误解一般,失望痛心地看着祝醒春:
“大哥怜惜你,处处对你包容,你却任由别人曲解诋毁他,不发一言?现场一片破碎的衣物和血迹,官府之人已查找多日,虽寻不到尸体,但那山中猛兽居多……”
“四弟!”祝大伯声音中满是不赞同,而后又宽慰祝醒春,“伯父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只不过是想到三弟客死他乡,便悲痛难忍,一心想着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忽略了你的情绪。”
“简直是笑话!天底下绝没有伯父做事还得听侄女的的道理。况且一应事宜都是大哥操办的,小辈不感恩关心,反倒恶意揣度起叔伯来了?”祝二婶嗤笑不已。
围观的路人瞬间被带偏了思路,只觉这侄女是个白眼狼:
“伯父听侄女的?那还不反了天!”
“你怕不是对过继不满吧?”祝二婶见周围人附和自己,立刻乘胜追击,说起过继就怨气满满:
“大家给评评理,我们也是为三弟着想。谁不愿清明年节的有人能添坟扫墓?她一个女儿家,按说这事也轮不到她插嘴,不过是仗着大哥仁慈。横三阻四的,一点不为过世的父亲和祖母着想。”
说到最后,她愈发鄙夷,“我看你是不孝不悌!半点没有人性,一心念着独吞家产!说,卖商铺是不是你跟你那情郎商量好的!”
“啊!不会吧?”
“世间还有这样狠毒的女儿?”
“真是枉费了祝老爷的疼爱,竟宠出这样的女儿!”
周围多是已有家室儿女的人,听得这话,立刻代入了自身。这世间,连最贫困的乡野农夫,也无法接受绝户。甚至是不能人道的太监,都要认个干儿子,图的就是百年后有人扫墓祭奠。
这受尽宠爱的女儿,不仅不知为父亲着想,竟还僭越过继一事,简直天理难容。
“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有做到位,侄女才如此没有安全感。”祝大伯将一个痛心、宽容的长辈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不仅极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还试图劝祝醒春回头是岸:
“伯父不会再逼你接受过继一事,只是那个贾星野并不可靠,你听话,与伯父回家吧?”
“啪啪啪!”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祝醒春不紧不慢地鼓掌,嘲讽一笑,“口口声声说着关爱兄弟,但却无一人想要去事发地点确认一眼。”
“父亲当然不需要过继,他有我就足够了!”
“另外,商铺是我卖的不假,因为我要去寻父亲。”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现场一片哑然。大家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没听错吧?她要干嘛?”
“找父亲?山高路远的,那处又是个山匪窝......”
“难道她不怕死?”
“父亲也曾十四五岁便四处游商,撑起了一个家。其间多少凶险和艰难,才有了如今的祝府。”
世人只看到鲜花着锦,看不到背后的血泪艰辛。“无人不怕死,不过是有不可不为的原因。”
众人一时被镇住了。而后,大娘们便为她担忧:
“唉,虽孝心可嘉,但你身为女儿身,如何抛头露面在外行走?”即使一路安全抵达,也难免于名声有碍。
“女子又如何?名声清誉又怎比得上亲情血脉?”
“要是你寻不到父亲?”官府的人都无能为力,她一个女子又能如何?这堵上家产名誉的行为意义何在?
“一般人都知道,事不可为,便应放弃。但家人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家人眼里是希望,不是艰辛。”祝家没有认命的人,她如此,父亲也定是如此。
比起父亲遇险,她更不能接受的是,父亲在苦苦握紧的绳索挣扎时,她却丢掉了绳索的另一端。
“好!祝小姐有情有义,不应以一般女子视之。”通判见多了人生百态,倒是意外的豁达。比起男女之别,反而更在意一个人的品格性情。
“与侄女相比,伯父实在是惭愧!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此意气风发,如今有了家室儿女竟变得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祝大伯脸色一阵变幻,见通判也为她说话,便知大势已去。随即开始自嘲,竟也引得一些共鸣与好感。
“是啊,年岁越大反而越不敢冒进。”
“祝家几房主动出面,帮忙操持丧礼已经是难得,不愿再为虚无缥缈的事冒险,也是情有可原。”
冷眼看他三言两语又扭转了形象,祝醒春也不失望。她原本也没这么天真,以为自己随便几句话,便能击垮一个野心勃勃的伪君子。
“今日在此,并不只为澄清辩白,更是为指认一桩谋财害命的官司!”祝醒春目光如电,锐利地看向祝家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