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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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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直到小孩子满月时才接了宁府下的请帖,在这期间吴越珩一直处在“欲走还留”的微妙状态,公主想必也是终日悬心。
“昨日我们几人小聚,”宁知远沉声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轮椅扶手,“吴越珩得了番邦暗线密报,他们听闻我如今的境况,便妄断我朝武将已失斗志。那蛮王竟狂言,‘折翼苍鹰不如草鸡’,故近来屡有试探挑衅的举动。”
杏雨轩内,苏锦书、宁知远与长夫人围坐。案上铺陈着苏锦书从自家书肆精选的边防舆图、番邦志略,还有公主赠长夫人的《剑南风物考》。
长夫人的月子并未坐满,即便有苏锦书日日陪她闲聊,她也在床上坐不住,临近满月宴已然天天往杏雨轩跑了。
苏锦书以书相伴,长夫人以剑南奇闻轶事佐谈,赋闲的宁知远便成了杏雨轩这小小“军机处”的主讲,三人日日在此,将边塞烽烟、地理人文化作午后清谈。
苏锦书私心喜欢他在家。宁知远在外声名狼藉,书辰曾言,他出门常遭市井唾骂,咒其“狼子野心,早死为安”,更有甚者当面讥讽他是“残躯朽骨”。
每每归来,苏锦书总能捕捉到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冷硬,然一旦对上她的目光,那寒意便如春冰乍破,化作温润笑意。
她心知肚明,却不好点破。但有些门,他不得不踏出。爵位虚悬,实权半削,然军中仪轨、某些象征性的军务,仍需他这尊“泥塑金刚”去镇场。
也正得益于此,军中消息脉络未绝。皇帝因剑南焦头烂额,一时无暇针对宁知远,甚至通过李茹、吴越珩夫妇,旁敲侧击地探问这位闲云野鹤对南疆之局的看法。
“我倒有一不解,”苏锦书轻点舆图上北境与南疆的辽阔分野,“纵然观国者观君,观军者观将,只是你长年坐镇塞北,鏖战卫虏,吴将军才是经略剑南的柱石,为什么剑南有波澜,庙堂敌营反倒要试探你这北地归人的脸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夫人的话讲得甚是豪气,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两串玉镯子,凤目含威,“管他剑南塞北,犯我大越寸土者,都得先打听打听二弟的威名,那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金字招牌!宁知远三个字立在那儿,南边的猴子们睡觉都得睁只眼,这就叫人的名,树的影!”
宁知远闻言,嘴角噙着一丝沉稳的笑意,向长夫人微一拱手,坦然受之,眉宇间依稀可见昔日勒石燕然的傲岸,“嫂嫂快人快语,道破天机。《尉缭子·兵权》有云:‘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他们看我,便是看我朝武运之兴衰。”
他话锋一转,指向舆图,眸光沉静如渊:“其一,正如嫂嫂所言,名将之威,可慑千里。昔年卫青、霍去病横扫漠北,南越诸部也要为之屏息,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其二,”他指尖划过卫国的疆域,“塞北强卫,虎视眈眈,实乃心腹之患,远非南蛮疥癣可比。能摧折这等强敌者,南疆宵小,弹指可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苏锦书凝视图上,越国东临沧海,西陲有安西铁壁,唯北境塞北与南疆剑南,如同两道深入腹地的伤口,且这两处以及安西,向内都与那昔日的天府之国雍州血脉相连。
“雍州之地,”苏锦书轻叹,“据《禹贡》所载,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更有‘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野’,控巴蜀而引荆襄,实乃天下腰膂,三边锁钥。如果能重振此雄州,让它如汉之关中、唐之河东,则北抚塞北,南通剑南,西援安西,和则商贾往来,络绎不绝,战则粮草转运,兵员征发,甚是便利,如此一来何愁边患不平?可惜明珠蒙尘……”
长夫人怒其不争地哼了一声,“自个儿把金饭碗砸了。学那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不是找死是什么?弟弟当年不也说过吗,雍州这个地方真是惯坏了,如今沦落至此也是罪有应得。”
她未察觉,这套自作孽的论调,如今正扣在宁知远头上。
苏锦书心头一紧,悄然瞥向宁知远。果然见他沉默下去,眼神深邃如古井,方才高谈阔论的从容被一层沉重的落寞覆盖。
雍州的昨日,便是他今日的写照。
长夫人未觉异样,接着说道,“如今也只能各扫门前雪。要不是雍州这烂摊子拖后腿,当年塞北那仗,按二弟的本事,哪用得着五六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早该一锤子砸扁卫国人。”
宁知远默然良久,方低沉开口,“‘雍州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周、秦、汉、唐皆凭此王霸之基。山川形胜,物阜民丰,实乃帝王之资。可惜……”
那惋惜,半为雄州半为己,苏锦书心下了然。
思索片刻,她忙指向舆图西部,语调柔和地转移话题,“这安西四镇名声不显于朝野,然而看它位置,扼丝绸之路咽喉,处万国辐辏之地,又是我大越西极重镇,形势不可谓不严峻,他们可有什么玄机?”
宁知远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苏锦书总能抓住要害,“此乃上医治未病之典范,深合先为不可胜之旨。”
“掉书袋子,说点实在的!”长夫人终于耐不住了,玉镯又在案上敲出清越之声。
宁知远莞尔,耐心道:“嫂嫂莫急。安西四镇,自汉置西域都护、唐设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以来,便是屏藩西极的命脉。驻守此地的将帅,如班超定远侯在西域三十六国,郭昕孤军守安西数十载,皆超然于中枢更迭之外,仅以社稷边疆为重。能任者,非智勇深沉、威望素著的国士不可为。如果真有如安禄山之异志,今天想反不必等明日。所以自我大越开国以来,安西四镇的将军便要与当地民众甘苦与共,生死同之,如今早已血脉相连,视四镇为家园祖茔,忠贞不二,堪称国之干城。安西不显赫赫之功,正因其统帅如‘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使强敌望而生畏,消弭战祸于无形。这才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最高境界!”
苏锦书闻言,眸光闪亮,接口道:“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廪不盈,安西稳,则河西走廊畅通,商旅不绝,财货丰盈;西域安,则陇西无烽烟之警,可全力应对北狄南蛮。其功在社稷,泽被苍生,虽无战功,却是定鼎乾坤的伟业,较之汲汲于攻城掠地之显功,此大道之行更配得上庙算之极致啊!”
“正是这样!”宁知远颔首,带着对同道的敬意,“所以本朝一品大将不过六位,安西四镇独占其二,绝非虚衔,实在是因为其地重要,非大贤大能者不可居。如汉之李广、唐之李靖,功业虽不显赫于朝堂喧哗,却深深镌刻在青史与边疆安宁。”
苏锦书微笑点头,进一步分析道,“反观北疆,有卫国强敌环伺,也不过差遣三位一品大将去应付。这三位中,吴将军尚需东西奔命,兼顾剑南;冯将军则常仆仆于道,奔波于庙堂与前线之间,总理粮草转输、军情上达,鲜少亲自上阵。相较安西二将专任于领地,塞北好似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更显左支右绌。”
骠骑将军宁知远是抵抗卫国侵略的头领,同为一品武将的威化将军吴越珩和另一个一品武将怀远将军冯恩鹤受他指挥。
但是吴越珩平时是驻扎在剑南的,不在剑南的时候,一般由两个二品武将担职。大多数时候倚仗着剑南的地理优势和当地的民兵,这两人足够应付;但偶尔有些情况格外严峻,是需要吴越珩优先考虑剑南,赶快回去坐镇。
冯恩鹤则是战场和朝廷两头跑,主要负责后方粮草和给朝廷汇报战况,鲜少提枪上阵。
宁知远点头,补充道:“你分析得甚是,只是未尽其详。安西幅员万里,邦国星罗棋布,种族、宗教、利益盘根错节,情势之繁复,担子之沉重,远非仅仅面对一强敌之塞北可比。若不是那二位皆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之能,智勇冠绝当世,如定远侯再生、李卫公复起,纵然有两员大将也难周全。”
他随即看向长夫人,语气温和下来,带着赞赏:“再者,剑南之地,民风彪悍,已经习惯于山川险阻,老者挈壶浆,健者荷戈立,妇孺皆可守陴杀敌,自成铁壁。吴将军坐镇,更多是‘镇之以静’,如定海神针,寻常挑衅,当地军民自能保境安民。昔年张巡守睢阳,许远守雍丘,所赖者多半为百姓义勇。剑南之民,忠勇从不让古人。”
长夫人浓眉一扬,豪气干云,“正是这个理儿!我们剑南孩儿,生下来骨子里就带着刀枪!吴将军多数时候就是个看热闹的,真打起来,还得靠我们自己的子弟兵!”
宁知远笑道:“吴越珩真正扬威的大仗,除了早年圣上登基时‘犁庭扫穴’、廓清寰宇那次算是在剑南,其余彪炳史册的功勋,都是在塞北与卫国铁骑硬碰硬打出来的。”
他点明关键,“故剑南之危,其源常在萧墙之内。新皇登基,朝中不宁;或是当下,大战方戢,疮痍未复,又将股肱之臣……”他顿住,自嘲一笑,“投闲置散,致使三军挠乱,士卒狐疑,这时南蛮方敢蠢蠢欲动。而西部安西,自成一系,泰山磐石,乃国之西极柱石,不可轻动,亦不可妄调,动之则天下摇。唯有北部……”他目光投向舆图上塞北广袤的平原,语气凝重如铁,“千里平畴,无险可恃。卫国,实乃我朝心腹大敌!”
他长叹一声,带着对往昔的追忆与现实的沉重:“父亲曾经提起,早年我大越与卫国,也曾和睦,通货积财,甚至不乏秦晋之欢。那时北门锁钥固,南徼烽燧熄,方有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之象。岂料世事白云苍狗,世事不如人意啊。”
“罢了!提这些窝囊事做什么!”长夫人挥挥手,如挥去眼前阴霾,“吴将军暂时留下,总归是好事,至少说明剑南眼下还能自己顶住门板。”
正说着,冬画见果碟已空,便奉上新制的茶点。除了杏雨轩必备的杏花糕、杏花团子和清冽的杏花茶,另有两个精致匣子,盛满剑南风味的糖油果子和三大炮,糯米裹着晶亮糖浆,诱人垂涎。
匣子还未放稳,长夫人已眼疾手快地拈起一枚糖油果子,整个塞入口中。
“难为你费心寻摸这些,”长夫人腮帮鼓起,满足地眯起凤眼,含糊赞道,“剑南吃食,若是做不好,要么辣得跳脚,要么甜得发腻,你这手艺倒得了真髓,有我阿娘七八分意思了!”
宁知远对甜腻之物兴致缺缺,皱着英挺的鼻子,盯着匣子纠结半晌,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极不情愿地从斗笠碗中捻起一块小巧的杏花糕,语气闷闷,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你上次做的豆沙水晶饼就极好……嫂嫂一来,连点心都换了南风,真真厚此薄彼。”
这撒娇的口吻,与他谈论军国大事时的沉毅判若两人。苏锦书忍俊不禁,曲起手指作势要敲他前额:“想吃水晶饼?自己动手去!进了我这杏雨轩,就得守我的规矩,有什么吃什么。”
宁知远竟真微微倾身,将额头凑近她,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苏锦书笑着顺势在额上轻弹两下。
他抬起眼,眸中笑意粲然,如碎星洒落,弯成两泓清亮的月牙,方才谈论边事时的沉郁与轮椅带来的阴霾仿佛瞬间被驱散。
昔年银枪白马、令敌酋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此刻在她面前,不过是个会为点心闹别扭、会低头讨宠的郎君。
长夫人那边已风卷残云般将匣中点心尝了个遍,嘴里塞着三大炮,手上还抓着两个,口齿不清地盛赞:“锦书!这三大炮的火候、力道,简直神了!跟我阿娘做的分毫不差!比你上次强太多啦!”
宁知远立刻转向长夫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试图曲线救国,“嫂嫂!信我!下次你跟锦书说想吃水晶饼!豆沙馅儿,晶莹剔透,皮薄馅大,锦书做得那叫一个绝!”
长夫人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手中美食,哪里顾得上他,满足地眯着眼,只当耳旁风。
苏锦书瞧着这俩一个撒娇耍赖,一个大快朵颐,不由得笑出声来。
只有在此刻,在这杏花纷飞的轩阁内,宁知远才仿佛挣脱了枷锁。他仍是那个功勋彪炳、让同袍敬仰的将军;是那个在信赖的嫂子面前会耍赖讨好的弟弟;更是她面前这个会瘪嘴挑食、会低头讨她一笑的、鲜活的丈夫。
三人笑闹一阵,便在杏雨轩用了午膳。午后,宁知远似有要事,书辰推着他匆匆离去。
轮椅碾过满地落英,粉白的杏花瓣沾满他的衣袍鬓角,纷纷扬扬,如行经一场温柔的雪。苏锦书倚门目送,心中那点好奇又如藤蔓滋生:一个被架空的“废将”,一个“赋闲”之人,究竟在为何事奔忙?
见他离去时神色复又变得淡漠冷峻,与方才轩中的温煦判若两人,苏锦书心头一紧,默默祈愿他此行莫要再听那些诛心之言。
午休过后,苏锦书则与长夫人同去布置满月宴事宜。
今日午后无风,长夫人院中参天古槐静谧矗立,筛下细碎春光,斑驳地洒在窗棂、案几,也落在那摞《剑南风物考》上。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在旁轻哄,见二人进来,恭敬行礼。
长夫人对母亲身份仍显生疏,常看着孩子手足无措,多丢给奶娘或塞给苏锦书,自己则在一旁好奇观望,那姿态倒像是在审视一个新奇的玩物。
苏锦书抱着孩子,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忽然咯咯笑出声,憨态可掬。苏锦书也不由莞尔。
“瞧瞧,小家伙落地才一月,已这般乖巧可人,比你这位阿娘适应得快多了。”苏锦书笑着揶揄旁边瞪大凤眼、一脸新奇又无措的长夫人。
奶娘也抿嘴笑了,低声道:“二位夫人慢叙,奴婢先抱哥儿去隔间歇息了。” 说罢抱着孩子退下。
长夫人正待开口,她房中的大丫头流光步履矫健地进来,利落禀报:“长夫人,公主殿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