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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世家 ...

  •   苏锦书与林立衡并未畅聊许久,她那群珠围翠绕的玩伴们便寻了过来,将她簇拥着请了回去。

      待那抹灵动的藕荷色身影消失在花丛深处,苏锦书的心神立刻又被对荀卓卿的担忧所占满。

      她目光逡巡,想寻方源探问一二,却瞥见韩姨妈独自一人坐在不甚起眼的席位上,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中青州酱蟹,手旁有一堆黄酒杯,神情间带着几分被冷落的寥落,颇有些醉酒消愁的意思。

      苏锦书心下微叹,想到此刻即便找到方源也于事无补,荀卓卿既已归家,自有其章程,外人难以插手。她不忍见韩姨妈如此,便理了理裙裾,径直走了过去。

      韩姨妈见她过来,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拉她坐在身侧,未语先笑,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指尖细细摩挲着她褙子上繁复的缠枝宝相花纹妆花缎料子,啧啧赞叹:“哎哟,我的好姑娘,快让姨妈瞧瞧!这料子,这针脚,怕是江南顶尖的绣娘也未必有这般手艺!定是王府的赏赐吧?也只有王大姑娘那般神仙人物,才用得起这般好东西,随手赏人也这般气派!”

      一如往常,苏锦书的衣着必然免不了这一番点评,那语气中的恭维几乎要满溢出来,仿佛能沾上一点王家的边儿,都是天大的荣耀。

      苏锦书心中无奈,面上却得体浅笑:“姨妈好眼力。多谢姨妈前日惦记,送来的老山参极好,锦书心里感念,在这京中,有姨妈记挂,便是倚仗了。”

      韩姨妈听了,脸上笑容却淡了些,并未见多少欣慰,只拿眼毫不遮掩地细细打量着苏锦书,眼角里颇有几分醉意。

      苏锦书正思量着要不要去找点醒酒汤,便见韩姨妈忽而道:“你们姐妹二人,倒真是有些不一样。云书那丫头,言行举止,活脱脱和你父亲苏幕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应该是醉了,苏锦书正欲起身找些醒酒汤,被韩姨妈一把摁住,醉酒之人手劲倒是不小。

      韩姨妈笑了笑,接着说道,“你父亲啊,也是陇西出来的能人,如今官居剑南按察使,最是精明强干、最懂得审时度势。他当年也是凭着本事和,嗯,和一点点运气,攀上了雍州京兆苏氏,摇身一变成了雍州远亲了,甩脱了陇西的出身,步步高升。说起来,我刚嫁去陇西时,也算个桃花源,不敢说多富庶,却也安居乐业,怡然自得,只是这些年……唉,都败落了,比如今那雍州还不如些,想当年……”

      真是醉了,话里话外带着对故土沦落的唏嘘,更有一丝对苏幕手段的微妙认同。苏锦书也不多计较,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这“京兆苏氏”四个字,在她心头猛地一刺。

      这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撬开了尘封已久、布满污秽与伤痛的记忆之门。

      幼时在苏家那阴冷的偏院里,她几乎是吃着下人眼色长大的。苏幕的漠视,主母刻意的纵容,让她成了人人都可践踏一脚的野草。饭菜常常是馊的,冬天炭火总是不够,唯一的娱乐便是读书摘花,但是书常被旁人失手摔进泥里,花总被早早掐走,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枝。

      她曾向陈叔流着泪诉苦,最后只会招致苏家上下更猛烈的报复。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看这贱丫头,骨头都是反着长的!瞧这眼神,跟那反贼一个德行!”

      “啧,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呢?省省吧!你这条贱命,能活着就是苏老爷天大的恩德了!”

      那些恶意的低语、冰冷的嘲讽、无端的鞭笞,是她童年最清晰的背景音。

      后来,苏锦书便不再诉苦。和苏府要过日子的终究是她自己,陈叔虽好,行踪不定。她学会珍惜那些有陈叔在的,为数不多的好时光,而非把它用痛苦的回忆和揪心的话语填满,最后徒增陈叔的烦恼和愧疚。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要比旁的人更体贴身边待她不错的人。陈叔送来的东西,若非紧要,她都会给身边那些孤苦无依,同病相怜的小丫头分享,一来二去,竟真认识了几个小丫头做好友。

      苏云书幼年时曾摔碎了苏幕一方好砚,赵氏把这事放到苏锦书头上。苏幕为了罚她,便把她放到柴房,叫她反省。

      时值冬日,柴房寒夜冰冷入骨。等到深夜她差不多以为自己要冻死的时候,她的好友冬画悄悄给她送来棉被手炉。

      冬画年纪略长几岁,因家中父亲贪赌,卖了家产卖地产,卖了媳妇卖女儿。进了苏府后,因聪明伶俐,便跟着苏云书。后来因头一次来月事时懵懂无知,弄脏了苏云书的蜀锦帕子,便被扔到柴房打发人牙子卖了。

      苏锦书见她便生兔死狐悲之心,当时的苏锦书年幼天真,摘下生母留给她的蓝田玉佩给了人牙子,便要拉着冬画回自己的房。

      这下众人方知苏锦书手头居然还有点了不得的东西,赵氏看见蓝田玉佩吓得说不了话,当即给了人牙子封口费,拿过玉佩便赶他出去了,事后苏幕叫她把玉佩藏好,轻易不可示人。

      此后苏锦书身边便有了冬画。本是少年天真之举,没曾想后来冬画竟是奉上自己全副真心,成了苏锦书在苏府唯一贴心体己之人。

      冬画对柴房熟悉得很,自被苏锦书救下,她便在柴房给自己收拾出一块隐秘的角落,以防止下次惹怒苏锦书的时候被赶到柴房。没曾想这地方倒是给苏锦书亲自用上了。

      冬日此地苦寒,夏日炎热不堪,但是春秋却算得上舒适。她也不再担心自己的书会被摔进泥里,趁旁的人不注意,她便躲在柴房借着月光偷偷翻阅好不容易藏下的残破书本。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她饥渴地读着一切能得到的文字,从艰深的圣贤典籍到流行的诗词歌赋,都令她有种饱腹般的快感。陈叔见她如此,便更是给她许多书籍,门路之多,种类之丰富,常叫苏锦书惊讶不已。

      但最能暂时麻醉痛苦的,却是那些粗劣纸张印刷的市井话本。这些话本里,才子佳人、侠客传奇固然居多,但偶尔,她会淘到一些纸张更劣、印刷更模糊,仿佛被传阅过无数次的“禁书”。

      里面隐晦地讲述着前朝旧事,提到雍州,总是语焉不详却又充满诱惑地描绘成一个“文脉所钟,人物风流胜似汉晋”“钟灵毓秀、文风鼎盛,出过宰辅名将”的地方。

      她那时最爱一本唤作《紫宸旧梦录》的,里面有一回目叫“蓝田日暖玉生烟,君子德馨泽绵延”,写的便是一个世代簪缨的吕姓世家大族,子弟皆龙章凤姿,恍若玉人,平日清谈玄理,服散饮酒,弹琴咏诗,甚至女子亦跨马游猎,赋诗论文,其风仪令见者忘俗。

      书中虽未直言,但那“蓝田”、“玉”字,总让她莫名联想到蓝田吕氏。

      更有一本残破不堪、连封面都没有的小册子,里面用极其隐晦的笔法,写了一位出身京兆的紫袍丞相,力主改革科举,欲“拔寒门于白屋,揽英才于四海”,却最终“触怒天颜,玉山倾颓”,直接招致雍州衰落。

      书页间有不知名的读者用颤抖的笔迹批注:“苏相千古!”“公道自在人心!” 那“苏”字常被墨水污损,或干脆被抠去,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言说的诅咒,却又承载着无声的、巨大的敬意。

      她那时年纪小,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去拼凑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既恐惧于那“反臣”的标签,又莫名被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度所震撼。

      这种矛盾的认知,像暗火一样在她心底灼烧,让她对雍州既恐惧避讳,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文字想象的向往。

      然而,这点好奇心很快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反臣”、“罪孽”、“满门抄斩”,这些词像烙铁,烫得她灵魂生疼,很快将这丝微弱的火苗扑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对“雍州”二字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雍州,于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切痛苦和恐惧的源头,是一个她拼命想逃离的、散发着血腥味的噩梦。

      只是那块蓝田玉,每次出现,她似乎总有好事发生。第一次出现时便救下冬画,后来被苏云书据为己有,陈叔通过极端强硬的方式要求苏家还给她。

      自此以后包括苏云书在内的苏家上下都轻易不敢动她的珍贵之物,柴房的书也慢慢搬回她房间的书架。

      后来她佩着玉佩进宫参加中秋宴,在杏花林遇到了李承泽和林氏。自从宫中走失那件事情以后,好像苏家对她的态度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她便觉得这玉便是庇佑她的宝物。

      雍州是令人恐惧的,可这雍州蓝田玉却又总是给她带来好运。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苏锦书的心头绞起巨大的忐忑和不安。

      韩姨妈并未察觉她苍白的脸色和几乎要捏碎的指尖,话锋转了几转,压低了声音关切道:“说起来,府上那位表少爷,是叫何辰公子吧,听闻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安了?”

      苏锦书猛地从冰冷的回忆里抽身,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血气和恐惧死死压回心底,淡淡道:“劳姨妈挂心,只是偶感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了,并无大碍。”

      她不想再多谈何辰,也不想再听苏幕的任何事,只想自己找个角落缓缓这积压许久的,迅猛如洪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那份她几乎快要遗忘的、从苏幕手中艰难讨要来、几乎像是施舍般的嫁妆,那张蓝田的地契。

      她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片恐惧之地的微弱探究,轻声问道:“姨妈见识广博,可知雍州蓝田如今是怎样光景?我似乎依稀听人提起过,除了京兆苏氏,仿佛还有个蓝田吕氏?”

      韩姨妈“哦”了一声,显然对这突然的问题和之前敷衍的回答都不甚满意,撇了撇嘴,带着一种谈论败落大户的复杂神情道:“蓝田吕氏?哼,提他们做什么!那一家子啊,说起来也是百年望族,祖上阔过不知多少代!老一辈人讲起来,都说他们吕家的人,‘站如玉树临风,行似惊鸿照影’,文墨书笔都讲究得吓人,一块墨非得是徽州老匠人亲手捶打多少遍才算合格。男女老少都读书习武,可偏偏啊,‘政治’这两个字,像是跟他们有仇! 心眼子都实得跟蓝田玉似的,光漂亮,不经磕!”

      韩姨妈撇撇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精明和轻视,“前朝那会儿,多少风波诡谲,他们家倒好,还在那儿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自以为遗世独立呢!结果怎么样?树大招风,又不懂弯腰,可不就成了出头椽子先烂! 后来……哼,还不是跟京兆苏家差不多,死的死,散的散,凋零得不成样子了。如今蓝田那儿,还能剩下几个真姓吕的都难说喽!那些个清高的世家大族,都是这般,还有那金陵的薛家,清河的崔家,如今这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眼看他楼塌了这种事,对局外人来说便如戏台子上的戏一般,向来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这戏台子搭到了王家,韩姨妈也自然想来看看这出戏唱得有多热闹。

      只是苏锦书却又被搅起关于雍州的风云。

      果然如此。那片土地,连同它的名姓,早已被摧毁殆尽。那本《紫宸旧梦录》里描绘的风流蕴藉,在韩姨妈口中,便不识时务、招致灾祸的根源。

      苏锦书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道,“见王家这般繁盛,不免心生好奇,想知道这个个世家是否都是如此。”

      韩姨妈又“哦”了一声,眼珠一转,便凑得更近些,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锦书啊,你看,姨妈在这京城也没什么体己人儿。你如今是太尉夫人,身份尊贵,又与王家大姑娘、公主殿下都说得上话,不知可否引荐姨妈也认识几位王家的夫人小姐?哪怕只是混个脸熟也好啊。”

      苏锦书心中明了,这才是韩姨妈今日真正目的。她微微蹙眉,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婉拒:“姨妈说笑了。王家高门显贵,往来皆是勋戚,锦书虽蒙王姑娘青眼,也不过是场面上的情分,岂敢随意引荐?实在是爱莫能助。”

      见韩姨妈脸上瞬间垮下的失望之色,苏锦书心下一软,退了一步道:“不过,稍后若是得空,我可陪姨妈一同去给王大姑娘行个礼、问个安,全了礼数便是。”

      这已是她能做的极限。

      恰在此时,戏台上换了一出《龙凤呈祥》,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唢呐高亢欢快,唱的是才子佳人花好月圆,满台喜气洋洋,老少皆宜的曲调引得不少夫人小姐含笑观看。

      这极致的、浮于表面的喜庆热闹,像一层彩绘,涂抹在腐朽之上,衬得她们这角落提及的死亡与流放、风雅与陨落格外刺骨冰凉。

      韩姨妈还待再追问攀附王家的事,却见公主李茹和方源二人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地径直寻了过来。公主娇俏的脸上不见了往常的笑意,方源更是眉头紧锁。

      “锦书!”方源率先开口,语气急促,“可找到你了!快随我们来,有急事相商!”

      她也顾不得礼节,只对韩姨妈匆匆点了点头,便拉住苏锦书的手腕。公主亦对韩姨妈歉然一笑:“打扰夫人雅兴了,借锦书一用。”

      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苏锦书心知必有要事,立刻起身,对愕然又失望的韩姨妈道:“姨妈宽坐,锦书先行一步。” 说罢,也来不及多解释,便被公主和方源一左一右,匆匆带离了这喧闹戏台之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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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锦书冲啊!!!!!!!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