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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众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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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日满月宴,天刚蒙蒙亮,宁知远又迫不及待地冲到她房里。
两人早已褪去了最初的生疏拘谨,宁知远直接哗啦啦摇着轮椅闯进内室,一把拉开床幔就去推她。
苏锦书如今也不再羞怯,被推醒后懒懒地哼了一声,从柔软的春被里缓缓探出手,拨开脸上堆叠的乌压压秀发,挣扎了许久才眯开一条眼缝。见是他,她不满地蹙了蹙眉,扭过头又要睡去。
宁知远低笑,越发来劲,倾身过去锲而不舍地摇她肩膀,手感柔软如棉枕,“快起来呀锦书,咱们去陪嫂嫂接待朋友!”
窗外的黄鹂恰时叽叽喳喳应和,丫头们嬉笑打趣声阵阵,不知是哪个小丫头失手跌了水盆,门外传来“哐啷”一声响。
苏锦书愤然坐起身,一转头就撞进宁知远笑得弯弯的月牙眼里。他笑起来时,整间屋子都仿佛亮堂了几分。耳边还传来小丫头们的脚步声,掺杂着冬画催促的声音,“换个盆呀傻丫头,在这儿愣着干嘛呢”。
她怔怔望了他好一会儿,终是没忍住,唇角悄悄扬起,起床气消了一半,却终究还是没忍住,下床的时候搭着他的腿狠狠拧了一把。眼见着宁知远顿时疼得蹙眉,却不敢出声,只睁大眼睛假装无事地瞅她。
苏锦书心里得意,仿佛唱起小曲般轻快,冬画赶进来给她梳妆换衣,穿了件百褶如意月裙,搭了根白玉簪子就出门了。
身在宁府,即便宴会再小,准备起来也比寻常人家要庞杂得多。林氏终究不放心两个媳妇,大清早便已亲自打点妥当。
等苏锦书与宁知远赶到,只见丫鬟婆子、管家小厮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林氏笑着将他二人推往前庭迎客:“在这儿黏黏糊糊的,当我不知你俩近日蜜里调油?你们嫂子认人都认不全,快去帮她一道招呼。”
苏锦书仍记得新婚之夜,盖头之下惶惶攥紧宁知远的手,直至拜堂才松开。如今再看这五进深的御赐府邸,已是熟门熟路。
苏府宅子有三进,还是在苏幕升官以后才住进去的,第一进子小得像个回廊,苏锦书当时住在第二进子都能听到巷子里在聊什么。
虽近来朝廷态度冷淡,宁家声势不复往昔,但终究是太祖亲赐的将军府,门外有一个正对街道的牌坊,正面挂着御笔书题将军府,匾额虽有维护,但依然古旧,更显尊贵。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自有百年勋贵的庄重气派。
再往里走,林氏命不必开正门,只开西边角门便是,因着人也不多,便没弄得那么兴师动众。进了角门后转个弯,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过了垂花门,便到了会客厅堂,苏锦书和宁知远便在这里迎客,宾客的轿子都停在厅堂外。
想也知道第一个来的人便是吴越珩,三人几乎是同时到了厅堂。这吴大将军跳下轿子,连旁边小厮的“吴将军来了”还没说完,就见一道人影冲过来,差点撞翻宁知远的轮椅,风风火火的看得苏锦书好笑。
真撞翻了就好看了,苏锦书心里无不狭促地想,那时候倒要看看宁知远打算怎么继续装下去。
吴越珩见她笑,便打趣道:“别紧着笑话我,公主在你们府上过了夜,我急着见她。赶明儿你来我们府上找公主,我可不叫远哥儿进门,看他怎生抓耳挠腮。”
苏锦书早知吴越珩嘴上免不了要取笑一番,也没跟他一般见识,直接回身一指后面的三间厅,说道,“把礼金都掏出来,你家娘子在后面陪我嫂子记账呢。”
宁知远配合地朝他捣了一拳,佯装着狠狠的,俨然和苏锦书是一对恶人夫妇,“少掏一文,殿下就在我们府上不还你了,回家看着她的寝屋自己哭去吧。”
吴越珩朗声大笑,也不用他俩送去,抬起脚大步穿堂走过,只向三间厅而去。
他笑声还未散尽,便有好几个轿子接连着来了。然而还未等到第二个轿子落地,长夫人匆匆地跑出来,拉着宁知远张口就说,“你们快别在这儿了,直接去三间厅陪我记人吧,那边就剩我一个,公主这个见色忘友的,跟着吴将军跑了!”
长夫人今天打扮得甚是美丽,林氏亲自去她房里给她挑的大红色万福苏缎,头上一根吉祥如意红玉簪,眉毛太浓,给她稍微裁了裁,凤眼用螺黛挑起,越发显得英气。
只是此时着急忙慌,裁好的秀眉如蚕头般绕着,苏缎袖口上染着些胭脂,八成是用袖子擦汗了,得亏插的是玉簪,这要是步摇可能已经缠在一起了。
苏锦书简直要放声大笑,却已有一阵清朗如风的笑声传来,甚是好听。苏锦书不免被吸引去,扭头一看,正是刚刚那几个轿子里的人。
苏锦书正要笑,却听一阵清朗笑声自身后传来。她回头望去,见三五人逆光行来,个个身形高大,如墙推进,为首之人嘴角轻扬,笑声正是从他那儿传来。
苏锦书和长夫人两个女人,加上轮椅里的宁知远,三个人在他们面前矮了好几截。
苏锦书仰头看着这堵墙,赞同地点头,“确实,还是去三间厅坐着吧,起码宽敞点。”
一行人穿过大堂直上三间厅,这里光线明亮许多。这些人都是宁知远邀下的,或是军营同袍,或是莫逆之交,他们几人寒暄着去了正房的里屋,暂且留下苏锦书和长夫人二人在此。
她们二人的好友来得不多,来得也早,一会儿就招呼完了。难的是林氏和宁熹的故交好友,妯娌两个几乎都不认识。
幸而有素兰流光在旁提点,二人勉强应对,这个徐二大爷,那个赵二奶奶,等到知远知微的朋友再来时已是手忙脚乱,以至于听到宁知远轮椅的声音时,二人回头望他的眼神让宁知远吓了一跳。
“绥远之战时冯恩鹤被卫军包围了,我带着三万铁骑去救他们的时候,乱军之中他就是这么看我的,”宁知远悄悄跟坐在那儿的苏锦书咬耳朵,“欲语泪先流。”
长夫人抬手给了他一肘子。
苏锦书皱了皱眉,看着男眷的单子,问道,“冯恩鹤来了没?”
当初去塞北的三个一品大将军,宁知远,吴越珩,还有一个便是冯恩鹤。
“没,留在塞北了。”宁知远捂着被肘的地方,叹了口气,“班师回朝的时候我们先走,他殿后,等他出发的时候已经收到我被贬黜的消息了,一纸叩阍疏飞鸽传书送过去,惹怒圣上,朝廷当即断了供给,留塞北了。”
塞北荒远,战后疮痍,又临卫国虎视。一个主管粮草和军需调度的大将没了供给,境况之难,可想而知。
“冯恩鹤把他那些鸟养得成精了,那鸽子飞得是真快,我和吴越珩路上遇见,快马追了十里地,射了五筒箭没射中。情况太突然,根本没机会拦他,”宁知远两道剑眉拧在一起,“他还觉得是他的问题,给朝廷汇报的时候有了什么误会。”
“冯恩鹤家眷来了吗?”苏锦书去找女眷的单子。
“来了,荀夫人在这儿。”宁知远点着单子,上面荀卓卿三个字已经划上,“母亲下的请帖。”
“得空当拜会一番。”长夫人思忖道,“纵使帮不上忙,同病相怜,也好互相宽慰。”
宁知远摇了摇头,“那荀夫人早年在杭州,今年才到京城,甚是神秘,连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她刚到京城时母亲便去拜会过三次,三次皆被回避。那时你俩一个临盆,一个还是我小姨子,所以不知。这次他们愿意接帖子也在意料之外,稍后若见,千万留心。”
二人默然应下。待核过名单,见宾客已齐,便共往正堂。
堂内男眷,里屋女眷,亦有人嫌闷,散在院外树荫下闲谈赏花。才进院门,便见一穿着蓝绿杭绸月华裙的妇人迎上,对长夫人笑道:“这苏缎穿你身上真好看!自己孩子的满月宴还忙前忙后,怎不歇歇?”
长夫人笑答:“您知我是闲不住的,忙些才好。来京不久,正该多认人,免得见面叫不上名。”
苏锦书心道嫂子真是直率,却见那妇人转向她,含笑点头:“这便是远哥儿媳妇吧?生得真俊,小夫妻黏糊得紧,果是新婚燕尔。”
宁知远笑应:“正是。锦书,这是嫂子的姨妈,唤韩姨妈便是。”
苏锦书含笑拜了万福,互相厮认过,闲叙一番便分道而行。宁知远去招呼男客,苏锦书和长夫人招呼女客。
苏锦书回忆着刚刚在三间厅时,宁知远跟她介绍此人时说道,这韩姨妈虽是剑南人士,却并不在剑南。早年嫁到京城,如今是陇右一郡的刺史赵捷之妻,不喜陇右贫寒,依然长居京城。
记得宁知远早前略提过,这位韩姨妈嫁与陇西刺史赵捷,却嫌边地贫寒,长居京城。苏锦书对陇西所知不多,只依稀记得宁知微也曾到过陇西,只不过没有久留便去了剑南。
“她算我和你哥哥的媒人。”长夫人对锦书解释道。二人又认过几个人,便看到公主穿着玉兰垂绦宫裙,坐在拐角朝她俩招手,裙边上坠的流苏一晃一晃的。
确认身边没有吴越珩以后,两人方才过去。
“正要找你算账,有了男人忘了朋友。”长夫人佯做嗔怒,“丢下我就跑了!”
公主羞涩一笑,也没有反驳,转移话题说道,“锦书,你见过承泽了吗?他早就说想见你了,大婚之夜一直跟在出轿小娘后面。”
苏锦书诧异:“有盖头怎见得着?新婚夜他该在洞房才见得到我,”言罢自觉失言,怎也学了长夫人的直白,“应是见过了,男客名单上有他名。”
“什么印象?”公主非常期待地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像黑色的蚌壳似的扇着,掩着眼睛里珍珠样的光泽。
真不怪吴越珩,她看了都心动。
“他们几个进来的时候,跟片树林子似的!”长夫人在旁边比划着,玉镯子在苏锦书眼前晃,“几个人又高又壮,我跟锦书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苏锦书细想了想,应是那堵“人墙”无疑。
“笑声清朗,笑颜也好看。”她淡然答,“虽未看清,但既是皇亲,相貌应当不差。”
公主抿着唇笑吟吟的,不好意思地说,“他长得和我很像。”
苏锦书点头,捏了一个碟子里的花生糖,“那是他的福气。”
“笑声清朗,笑颜也好看。”她淡然答,“虽未看清,但既是皇亲,相貌应当不差。”
公主抿唇轻笑,不好意思道:“他生得似我。”
苏锦书点头,拈了块花生糖:“是他的福气。”
长夫人抓一把糖塞给她,拉过公主笑:“不就是想人夸你美嘛,绕这般大弯。你生成这样,瞎子才说不好看。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你这般标致的,锦书也得排第二。”
苏锦书从善如流地点头。
公主颊染轻红,捻起一块状元糕,细声说:“哪儿的话,都好看。锦书不爱打扮,素净些;你又是当代梁红玉,英气飒爽,倒显得我招摇了。”
正说着,奶娘抱孩子近前。苏锦书才要逗弄,公主轻扯她袖:“快走,孩子一来众人便围上了,大爷奶奶的叫得人头昏,咱们外头去。”
这正合苏锦书的意思,两人溜出来,留下长夫人抱着孩子,当代梁红玉变成当代赵子龙,一个人大战长坂坡。
来至庭院外,二人正欲找一石凳,又听到那个清朗的声线在身后响起。
“姑姑,你们坐这里吧。这便是苏家来的那位锦书嫂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