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实验室》伏昼山

45、溺亡信号塔13

　　夏芒能感觉到有人架着她跌跌撞撞逃出正在坍塌的信号塔，她眼前白光一片，只有一个模糊跳动的红点。
　　那是铜枭的背影吗？

　　为什么是红色的……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以为靠着赤牙就能看穿灵异场的规则找到能源核心，以为灵体都是浑浑噩噩只会拼命的无脑怪物。

　　直到那道暴烈的白光在眼前炸开，空气中逸散着淡淡的焦糊味，她瘫坐在纯白的世界中再也看不见铜枭的脸，血肉墙壁中发出“嗬嗬嗬”的奸笑。

　　那熟悉的男声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知傲慢，而为此付出代价的却是铜枭……

　　男人优雅地用鱼钩般的指甲划开腔壁，略一低头从墙内走出来。
　　“嗬嗬——我那愚蠢的妻子，总算还是有点用的。”

　　他将纸片举到鼻尖深深呼吸，上面两条规则背后散发出的登顶权力巅峰的馨香，已经让他彻底迷醉了。

　　这个灵体，是有脑子的。
　　他留下线索刻意吸引夏芒几人的追踪，让她们成为和守塔人对垒中的必死者来为自己开路。

　　男人双眼放光看着夏芒手里的金属装置，“守塔人死亡反噬——躲不开嘿嘿！增……增幅器……嘻嘻嘻嘻——是我的——“

　　增幅器？！
　　又是增幅器……

　　夏芒攥紧手指，一手悄然摸进口袋。

　　脚步声向着夏芒而来，还有“嘀嗒嘀嗒“液体滴落的声音。

　　男人看向夏芒的眼神就像看一盘餐桌上的鲜肉，口水止不住从嘴角滑落。“灵能的香气……“

　　夏芒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像进了水，听声也闷闷的十分模糊。也因此幸运地没看见男人舔着嘴唇向她张开的大嘴，嘴角直接咧到耳根，鲨鱼齿间肉丝粘连，牙缝里还蠕动着白色的蛆虫。

　　她恍惚地想，是不是自己当时没有莽撞地要拆增幅器就好了？是不是自己在吊桥上没有给铜枭注入灵能，她的体力和精神是不是就不会恢复那么快，本能反应就不会那么迅捷灵敏？守塔人出现时她没有立即攻击是不是就还有一线生机？

　　“铜枭？”夏芒轻轻叫了一声。
　　我好像要被灵体吃掉了，你不出来帮帮我吗？

　　男人一愣，左顾右盼几下，似乎忽然想起这个名字属于某个替死的倒霉蛋，露出鄙夷的笑容，继续向夏芒走去。

　　“铜枭——”这次的语调有些嗔怪。
　　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吵两句嘴就不出声了。

　　她不是故意和铜枭针锋相对的。
　　她是她对这个世界有记忆以来最熟悉最亲近的人，被这样的人怀疑，像是在夏芒心里最深的地方扎了根刺，还不断拨动露出的尖尖。

　　她想给她点惩罚——不如就任务结束前不理她吧。

　　她想出去后挽着铜枭的手臂主动示个好，她们就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一起吃饭睡觉训练打游戏。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哒哒——哒哒——

　　脚步声距她不足一米。

　　口袋里的手用力得微微发抖，掌心很痛，有什么涌了出来。

　　脚步声戛然而止，夏芒看不见男人在哪，但扑面而来的腥臭充分说明，尖利的獠牙正流连在她脸边。

　　男人的嘴贪婪地越张越大，嘴角皮肉撕裂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扑哧一声，男人不断裂开的大嘴一顿，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瞪圆的浑浊的眼睛中满是难以置信。

　　一阵剧烈的抽气声后，不远处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夏芒知道，这是男人窒息倒地的声音。

　　他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长长的指甲在脸上脖颈上刮出一道道伤口，黄绿的粘液从伤口渗出。无论嘴张得多大，都吸不进一丝救命的空气。

　　胸口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碎片边角一闪，彻底没入体内。男人的身体疯狂抽搐挣动，在地板上砸出嗵嗵的闷响，这才有了几分真正被扔上岸的鱼的样子。

　　“那片让我一上岛就体验了一把溺亡感的碎片，我本来打算扔掉的。”在男人痛苦咕噜声中，夏芒的声音低不可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说什么。

　　也只有她需要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时在海滩上，捏着被收容进立方的溺亡碎片，她唯心地想，这次出师不利，不是好兆头。
　　在扔掉坏运气和保留线索之间，理智让她选了后者，并期待赤牙能产生些有用的信息。

　　现在想想，要是扔掉了坏运气，她的身旁会不会不是现在这样空空荡荡？
　　但要是扔掉坏运气，她又该如何杀死循环往复不断重生的灵体？

　　捕鱼人知道捞上来的“鱼”是自己剥脱的“人皮”吗？
　　……

　　夏芒还有很多不解，但不重要了。
　　“既然你能想象出那么温馨美好的亲子场景，甚至信以为真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记忆，那也一定很愿意与海底的女儿感同身受吧。”

　　她边说边向记忆中铜枭的方向爬。
　　铜枭，还生气吗？你看到我刚才是怎么对付那男人的了吗？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好不好？

　　我就是个灵能充电宝，我可以吸收掉碎片含有的灵能让它失效，也可以注入灵能让它重新具有攻击性。我想注入我所有的灵能让他体验最暴烈痛苦的溺亡，又怕他死得太痛快。我要他体验最漫长的绝望。

　　所以，你听见了吗？

　　指尖触碰到地上那片灰烬时，夏芒没有任何知觉，却下意识停住了。

　　封闭的塔顶不知何处吹起一阵微风，卷起几缕灰烬与夏芒擦身而过，仿佛一只手捋过她鬓角掉下来的头发。

　　“铜枭……你在哪啊？”
　　……

　　她在哪？我又在哪？

　　夏芒像被巨浪裹挟，跌跌撞撞，耳边是项蘅和金羯急促的喘息。中途不慎踢到什么摔倒，膝盖差点被嶙峋的石块硌碎，她才意识到她们已经来到海滩。

　　“渡鸦”号引擎过载轰鸣，拖着尾流艰难地驶离这片正在逐渐消解的灵异场海域。

　　她感到一只大手始终扣在肩上，让她不至于被颠簸甩到船舱内壁上。

　　“灵异场瓦解，我们已经顺利进入返程航道。”项蘅的声音带着雨过天晴的明媚，转变速度之快让夏芒无神的目光聚拢了一瞬。

　　不合时宜。
　　轻快得不合时宜。

　　那是不是意味着，铜枭真的就在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扭曲诡异，明明在笑，笑里充满希冀，肌肉却僵硬紧绷走势向下，看得金羯屏住呼吸，以为她的精神力出了问题。

　　两人同样也不知道，背对她们驾驶突击艇的项蘅，表情同样狰狞矛盾。泪珠短线似的掉下，嘴角确实明媚的笑意，连带说话声也轻快起来。
　　一股力量迫使她开心，保护她不被悲伤侵蚀。

　　可心为什么像是要快被两股力量撕裂了？

　　灵异场中会扭曲时间的流失速度，她们登岛到现在，已经过去46个小时。

　　发给中心的求助信息显示已发送，但没有任何回应，通讯频道中只有滋滋啦啦的杂音。直到驶出数百海里后，艇载通讯器终于接到了来自中心的稳定信号。

　　然而，通讯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关切和询问。

　　“报告中心，目标科考船搁浅处出现灵异场，我们正……”

　　“我们已经定位到‘渡鸦’号具体位置。”秦羽双冰冷的声音响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现命令‘渡鸦’号立即前往坐标205.615，使用艇载所有热熔深穿刺灵能炸弹，彻底摧毁目标岛屿。执行后，沿最近的第三航线全速返回E-4区从沉船港登陆。

　　记住，你们最多只有19分37秒，晚一秒，你们将永远长眠于海底。”

　　最理智平稳的语调，说出最冷酷突兀的命令。船舱内有片刻死寂，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炸岛？为什么？
　　灵异场已经崩解，炸岛有什么意义？时间、位置计算得如此精密，难道她们出生入死时，就有人在谋划如何“毁尸灭迹”？！

　　项蘅和金羯都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这道命令。

　　“主任！岛上还有……”项蘅下意识争辩，想说岛上有钱家非法走私灵能的铁证，想说夏芒的眼睛，想说铜枭……

　　“执行命令！”秦羽双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随即通讯被单方面切断。

　　“这……这算什么命令！”憨厚的大汉第一次在人前展露愤怒，金羯噌地站起，双手拍在控制台上，急切地想要一个回应。

　　回应当然是没有的。

　　既然已经取得联系，中心完全可以直接接管突击艇控制权限。但秦羽双只是切断了通讯，让她们自己动手执行。

　　这样的秦主任让项蘅和金羯无比陌生。

　　但夏芒和她们不同，她对秦羽双不熟，后者做出什么指令都不奇怪。

　　甚至在听到这个命令后，她涣散的目光有了聚拢的趋势，伸手摸索着，解开了座位上的安全带。

　　项蘅也不知道暂时失明的夏芒怎么悄无声息准确摸到她们身后，苍白的手从身旁伸出，打开了武器控制界面。

　　“坐标输入，205.615。定位准备。发射准备。”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冷静得像个人机。

　　“夏芒？！”

　　在项蘅的惊呼中，夏芒毫无犹豫地按下闪着红光的发射授权按钮。

　　一场计入联盟历史的灾难是如何发生的？

　　始于六枚拖着尾焰的高能炸弹，多面包抄呼啸着射向远方那座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孤岛。

　　几秒钟后，远处海平面上升起一团刺目的光芒，紧接着才是沉闷的、地核爆裂般的巨响传来。
　　巨大的火球夹杂着浓烟升腾而起，那座承载了无数痛苦、疯狂和死亡的岛屿，连同其上的一切，都在剧烈的爆炸中四分五裂，缓缓沉入大海。

　　巨大的冲击波紧随而至，让“渡鸦”号剧烈震荡。

　　做完这一切，夏芒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被项蘅及时扶住。

　　她靠在项蘅肩上，失明的眼睛望着舱顶，声音轻得只有项蘅能听见：“……好了……她不会……冷了……”

　　项蘅猛地低头，看着怀里的一张纸一样的夏芒，眼睛也看不清了。

　　她什么都知道。

　　她愿意自己承担铜枭离开的责任。

　　她甚至知道……炸掉孤岛，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安葬。

　　失去了记忆，夏芒不知道曾今自己是否经历过生命的离去。但今天，她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死亡，并以她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最决绝的告别。

　　深海环境急剧变化，“渡鸦”号猛地一震。

　　“怎么回事？爆炸声没有停止，反而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金羯惊慌喊道。

　　她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命令说炸岛后全速返航——

　　炸岛不是结束，而是引燃了某根无形的引线。
　　沿着“渡鸦”离开的方向，海底发出连环的沉闷巨响，海水回旋掀起百米巨浪，从天际追着她们呼啸而来。

　　项蘅掌舵，控制“渡鸦”号调整方向。金羯将从科考船搬来的灵能储藏罐接入能源系统，将突击艇马力提到极致。

　　三人亡命徒般向着E-4飞奔，来时三四个小时的路程被压缩到十几分钟。
　　当“家“的一角出现在视野中时，她们都松了口气。

　　然而，有什么从E-4后方缓缓升起，像是上菜前缓缓盖上的保温罩，离完全闭合，只有一线空隙。

　　冷汗从脸侧滑落，家的大门即将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