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Saltwater ...
-
那天是个阴雨天,岑臻窝在房间里,透过玻璃窗看外面风雨飘摇。浓茵茵的绿,映着远方白色的天,她隔着雨点看,别有一番印象派油画的情致。
现在是什么时候?岑臻默默地想,现在是什么时候。
独处的时候,她常常会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一年。
她问自己,今夕何夕?
也许她只是想念年轻的自己,就在刚刚,她看向镜中人,发现了第一条皱纹。眼下最脆弱的地方,有一条几不可察的细纹。
意料之中的。她对着镜中人浅笑,那一瞬间,仿佛粉饰太平的面具上有了一条裂痕。
十年了,她怎么可能没有变化?
初见过去了十年,在一起三年,分别七年有余,他们分离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在一起的日子。
七年之痒,不过如是。
七年之后,全身的细胞都换过一遍,生物学上来说,他们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变化很大,时间是一艘日夜不歇的巨轮,把她往终章载。不可抗力的衰老,女明星又如何,是人就会老。
从床底下拖出尘封已久的箱子,她在里面发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相册,封面写着:去潜水吧。
是她的鬼字。
相册里满满是他和她的回忆,这一本是芒果拍的,她很喜欢,要了底片冲洗出来。
那天他们去潜水,两个人坐在岸边,她在他身后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和动作,而他在接受记者的采访。
记者们在船上。
没错,在船上。记者们并未受邀,听了消息蜂拥而至,抓住了拍摄现场的影帝。
他们甚至是坐游艇来的。
那是一个明媚的清晨,金色的阳光,金色的他。
一个事后的清晨。他们刚刚起床,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或者夫妻。
那两年,生活就是电影,电影就是生活,她早已把镜头当成自己身体感官的一部分,越来越游刃有余。
她在演电影,也在演自己的人生。
他拉着她的手,来到一座废弃的度假山庄,他整理出了一间河边小屋,提前打扫干净。
他们在这里拍戏,也在这里约会。
“这是哪儿?”她环顾四周,“好安静。”
就连长枪短炮般的摄影收音设备都很有分寸地留了一段社交距离。
“你会潜水吗?”他静静地问,眼睛却看向海面。
“潜过一次?不记得了。”其实她在撒谎,她没有潜过水,只是不愿露怯。
在他面前,她是一贯的要强。
“没关系。”他很懂她,宽和而体贴地说,“我有教练证,可以带你。”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凉凉的,冷汗直冒。
“放心吧。”他淡淡地说,“放轻松。”
“为什么忽然潜水?”岑臻质疑道,封瑾不是那么有闲情逸致的人。
“找东西。”他简短地说,“水底有一艘沉船。”
她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
他笑了笑:“海底捞针,帮帮我,找一个相机。”
“你应该找打捞队啊。”她不解风情地说。
“不,打捞队找不到的,有一个地方,只有你和我才能踏足,别人不知道在哪里。”
“那……我也不知道啊……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他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忧伤,继而释怀地笑,“我一个人是不敢来的……也许是下不了决心。”
“你会有不敢做的事?我还以为你的字典里没有害怕这个词呢。”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揶揄他的机会。
他没有与她争辩,只是看着海水,满目的沧桑。
她想,好不寻常,这一刻他终于像一个人,一个血肉之躯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到底怎么了?”她柔声说,“不舒服的话,要告诉我,好吗?”
他转过脸,微笑着看她:“等我们把相机带回岸上,我就告诉你。”
她艰难地穿上了潜水服,好在那时够瘦。
“准备好了吗?”他在湖边等她。
她毅然决然地下了水,扑通一声,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湖面透着光,温暖的海水包裹着她,她有些飘飘然。
他在她前面划着水,一点点往下潜,她默不作声地跟着,庆幸自己学过游泳。
哪怕没有潜过水,她也不至于那么紧张。
更何况,有他在,他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
水下无法说话,他们全凭默契。
一点点变黑了,他干脆拉住她的手臂,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
好安静。耳边除了潮水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她想: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二人世界吗?
我们两个,全世界就我们两个。
在信号灯的照射下,她看见了目的地——一艘沉船。
这里居然有一艘沉船,看上去有年头了,俨然一座海底世界。
这是一艘邮轮,虽然不如泰坦尼克号那么震撼人心,依旧让她感到时空穿梭的苍凉。
莫非封瑾与此地有过渊源?
封瑾在船桅处站着,像一个曾经乘风破浪的船长……的游魂。
她很想问问他,可是没办法说话。
隔着头盔,他们听不见彼此讲话。
她游过去,凝视他的脸,在水下,他的脸出奇的美丽。
这一刻,她才真正觉得,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她想问:你在看什么?这里有过什么?
带着疑问,她往船舱潜去。
相机,她猜那是封瑾的,那么应该在某个舱室吧。
她一间间游过去,时不时望向黑暗里封瑾的那盏灯。
那盏灯没动,就像个灯塔,说明封瑾也没动。
她往前游了几米,封瑾追随了过来。
心下稍安,他们始终保持着五米以内触手可及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些累了,疲惫不堪地停下来。
她靠在门上,水草缠绕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硬物。
她拾了起来,果然是个相机。
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好,仿佛命中注定一样。她欣喜若狂地游向封瑾,把相机塞给他。
是你的吗?她在心里问。
封瑾端详良久,然后对她点头,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游向水面,越来越明亮,就像从地狱回到天堂。
冲破湖面那一瞬间,她觉得如释重负,时空穿越的旅行结束了,她回到现实。
回到小屋时,她感到非常幸福,她喜欢那种“兵荒马乱”后精疲力尽的幸福,好像偷来的一样,充实而刺激,这幸福就像战利品,是她赤手空拳搏来的。
她为他做了一件事,了了他一桩心愿,她隐隐的得意。
“喝点什么?”他在厨房忙活,留给她一个背影。
“热可可。”她裹着毛毯,湿漉漉地站在流理台旁。
他忍俊不禁:“只有咖啡和茶。我给你加牛奶和糖,保证跟热可可一样。”
“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那个相机?”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他扫了一眼桌上的相机,“那是我的。至于那艘船,曾经埋葬了我父亲。”
“噢……”她轻轻哀叹,没有再说话。
他专心地倒牛奶,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十六岁那年,父亲死了。我跟他坐了一艘船,船出了事故,很俗套的桥段,只是很难相信那是我做过的事。临上救生船的时候,我执意要折返,去寻我的相机。”
他的手很稳,牛奶一滴也没洒。
岑臻静静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听着呢。”
“父亲把我按进救生船,自己回去找相机。很奇怪对不对,一向理智的我,生死关头,脑子里却只有那个相机。更奇怪的是父亲,他居然会为我那样牺牲,明知道有生命危险还要回去,明明他是个比我更冷漠的人。”
他声音低沉有磁性,暗夜里好像一首吟游诗。
“你的母亲呢?”她冷不丁问,“那时她在哪?”
“不知道在哪,她不在船上。我的父母是那个时代很典型的夫妻,相亲认识的,门当户对,就这么在一起了,为了结婚而结婚。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相爱过,因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一对冷漠的男女生下了更冷漠的我。”
“你的父亲,后来怎么了?”
“他没有回来,打捞队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被海水冲走了吧。”
岑臻的眉心突突地跳,她看向相机,好似看到了封瑾的父亲。
她从身后搂住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都过去了。”他把热可可递给她,“谢谢你,阿岑,我的心愿已了。”
“你决定放下了吗?如果找不到相机,要怎么办?”
“下水之前我就对自己说,找的回来找不回来,我都要放下。”
“你的父亲……是不是不想让你进娱乐圈?”
“是啊,他想让我走所谓的正途,医生、公务员、或者继承公司,总之,要在读书中谋出路。”他轻描淡写地说。
“公司?你家有公司?”岑臻有点吃惊。
“嗯……归我妈了。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他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的母亲……是不是有点狠心了?也许我不该插嘴你的家事,但你毕竟是她的儿子。”
“哈,很难说,我倒是有点理解她的心情,公司本来就是她和父亲一起打拼出来的,比起夫妻,他们更像生意伙伴。做生意的都知道,被人分一杯羹有多难受,即使这个人是你儿子。”他顿一顿,缓缓地说,“再说,她独占了公司,我是暗自庆幸的,因为我的志向也不在公司。真把产业交给我,反而非常棘手。”
“但她不该抛下你,留你一个人在酒吧打工。”
他失笑:“原来你知道。其实她是个中规中矩的母亲,只是太冷淡太务实了,父亲走后她就要改嫁,也有自己的考虑。她问过我的意愿,要不要跟她到新家,可想而知,我拒绝了。她给我打钱,但我不肯用,非要出去打工,也许我根本就是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握住他的手:“我懂,你无法忘记父亲。”
他摇摇头,微笑道:“我当然会愧疚,但更多的是困惑和迷茫。”
“这不是你的错,当时你也阻止不了他。”
“应该说我是愣在当场,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想了那么多年都想不通,干脆不想了。”他转过身,凝望着岑臻的眼睛,“遇见你之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爱?毫无道理,那么蛮横,我的理智无法控制,就像洪水滔天的命运。”
岑臻笑了:“无法解释的感觉,姑且称之为爱吧。”
她将脸颊贴在他后心,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回身抱住她,抚摸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床边。
在那个小房间里,海浪呼啸着拍打礁石,窗玻璃颤动着,她将他按在墙上。
灯很暗,但足以看清彼此的眼睛。
“你听……”她呢喃着吻上他的嘴唇。
“听什么?”他含混不清地附和,睁开眼睛,炽热地看着她。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流光溢彩的曈眸:“亲爱的,你真美,你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单手扯下他的扣子,他按住她的手指,向房间一角使个眼色:“你知道,房间里也有镜头的……要关掉吗?”
她迷离地笑:“哦,是吗……”
转手将他推倒在床上:“等等我……”
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钢铁机器。她牵过摄像机,就像在牵狗绳。
“乖狗狗,过来……”她将摄像机牵到床边,熟稔地调整着镜头角度和参数。
封瑾坐起身来,想要帮忙。
岑臻手指往下一点,示意他躺好:“我来。”
“你学得挺快呀。”
“当然。”她望着他笑,“名师出高徒嘛。在你身边,日日夜夜,背也背会了。”
“能让我看一眼吗?”他祈求道。
“不行。”她微笑着拒绝,“放心吧,我是很专业的,我自己来做后期,完成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看的,包括你。”
“别紧张。”她伏在他的胸口,轻声说,“镜头是一个不会泄露隐私的角度,不会冒犯你和我。”
“……我还真有点紧张。”
“忘掉镜头,就像你教我的一样。”
确实,他们在拍亲热戏的时候卡住了。岑臻始终放不开,他自己也差点意思。两个太理智的人,缺乏情到深处的激情。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反客为主。算了,成败不重要,今夜他要忘记那该死的电影。
什么假戏真做,以假乱真,他要从戏剧中走出来,活出自己的人生。
不是在电影里,而是在人生里,真真切切地爱上一回。
他看了看镜头,头一回觉得它那么碍眼。
“要不还是关了吧?”
“已经关了。”她淡定地望着他,直直吻上他的唇。
“你没有骗我吧……”他絮絮说。
“我会保护你的,别怕。”她耳语道。
然后他就忘记了所有的不安,因为海水冲垮了一切。
爱如潮水,汹涌澎湃。
他在海上漂浮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她的指尖。她的眼睛更是灯塔,在昏暗不定的夜空里宛若繁星。
他眨了眨眼,她俯视着他,表情沉着而冷静。
反而是现在,她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的眼睛像平时那样睁开着,没有喜怒,泪珠却一滴滴落下来。可那双眼里,分明没有悲伤。
泪水浸湿了他的额头,落在他的眼睛里,双目被泪水糊住,他也分不清是谁哭了。
“你哭了吗……”他刚问出这一句,一只冰冷的手就强硬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有些窒息,微微挣扎着。
“别说话。”她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