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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待归人待归人 ...

  •   暄德五年
      边关战事频繁,皇城暗流涌动。

      谭文卿在这年不断接到谭崇山溢于言表的讲和书信,而谭文卿对此只觉好笑,好笑他现身处翰林人中,直面天子,他藏污纳垢的父亲手伸不过来,便多次与他书信唠家常劝归家,归那个——谭文卿过往十几年的人生里,不知道的“家”。

      那难道不是他日理万机的父亲贪赃枉法的秘笼吗?
      敌不过便拉拢?

      而温邱筠一边这年也起了大变动——
      先是去年十月份,京都城南户部尚书府邸意外大火,时任户部尚书叶唐山葬身火海。
      过后,其下侍郎罗长峰受命接替其职。
      又不久,一自称“叶唐山之女”名唤“叶琼”的女子现身人前,凭才能破格授职户部。

      谭文卿因此又担心起来,因他深知罗长峰何许人也,以及他的身后……

      温邱筠阻止了谭文卿继续深入,此刻正和他一道走在城东的槐树林里,温邱筠歪头看向身侧人:“难得挤出来的空闲,说好了不谈正事呢?”

      两片槐花落到谭文卿的肩头,温邱筠见了抬手想要替他掸落,却被谭文卿偏头躲开:“不行,你不知道那伙人背后——”

      “我知道,”温邱筠叹了口气,他停下脚步,“文卿,信我的,我有计划。”
      “……”谭文卿愣了愣,他看向温邱筠,“什么计划?”

      温邱筠顿了顿:“那日探听到谭、罗二人与其背后一众,三日后,碧亭轩,我和叶姑娘准备去探探究竟。”
      谭文卿眉头皱起:“带我一起。”

      温邱筠少有拒绝谭文卿的时候:“不,你到时留在翰林院。”
      谭文卿急道:“温邱筠!”

      温邱筠面色凝重,脸上没了笑意,他的语气坚决:“你留下,事后我会悉数交代予你。”
      谭文卿都快被气笑了,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觉得你会瞒着我什么才要跟你一起去的吗?!”
      温邱筠:“……”

      这日尚清晨时分,常来城郊游玩的闲人大都还在梦乡里,左右两束身影,隐在清绿的阵阵槐花雨下。
      半晌无言,唯落花风声。

      温邱筠试图跟谭文卿讲清楚:“那日谭崇山和罗长峰必是警惕,我已有所准备,你日常事务本多不离室内,此时擅离,哪怕是告病,也会被注意,况且你本身就是他二人关注的重点。”

      谭文卿冷哼一声,他不再去看温邱筠,把眼神瞥向一旁,声音有些微哑:“如果不是我今天问你,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现在愿意告诉我是不是也是算准了我已经来不及准备了?”

      温邱筠没有回答谭文卿的问题,却是再次把手抬了起来:“你需要做的是坚守原位,不让人看出异常,我才好行动,你答应我,我便也答应你好好地回来。”

      温邱筠屈起的手落在了谭文卿时常上翘的眼尾上,谭文卿这一次没有躲开。

      “答应我,好嘛?”

      素衣上清香的花被掸掉了。

      谭文卿转回头看着温邱筠,眼角一丝薄红,没有说话。

      他答应了,可温邱筠最终却没能兑现他的承诺——

      古有言:“木藏于林,水匿于海。”
      而碧亭轩即此次谭、罗一众浮云蔽日的“林”。

      三日转瞬即逝,罗长峰、谭崇山等人不出意料地在碧亭轩一日里最热闹的夜晚时候现身。

      温邱筠和叶琼已在此静候多时,他二人未带多余的人,白日便只身潜入,一个做小厮样贴了把胡茬,一个做乐师掩面一块帕子。
      做戏就得做全套,果不其然——
      罗长峰和谭崇山等人在入楼后便要了碧亭轩顶楼的大包厢,邀一众乐师舞女的姑娘们赏玩夜色,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两三个收拾残羹的小厮。

      看来确是不准备留活口了。
      不过温邱筠和叶琼也早有准备。

      二人于是混入了这场预谋瞒天过海的纸醉金迷宴。

      而很快,除却乔装的二人,在座旁观的众人也都发现了不对——这群达官显贵的老爷们在讨论什么?!

      极尽靡曼的大门与花窗紧闭,碧亭轩顶楼包厢的空气紧张,小厮伫立两侧,乐师轻拨古乐,舞姬默默转圈,桌前的姑娘不敢言语,像是华灯下一场送别的葬礼。
      诡异得令人发颤。

      圆桌上正对门的主位开了口:“诸位,近日可都好?”
      嗓音低沉暗哑,说话的人是谭崇山。

      而明明是一句简短的问候,圆桌众人却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似的,愈发正襟危坐起来。
      怎么不是指令呢?

      “近日进展如何?”
      温邱筠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场肃穆的宴席,心里替谭崇山说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只是温邱筠这会儿有一点困惑,这所谓“进展”为何谭崇山到现在不知,他难道没有实时掌握吗?连温邱筠自己暗中探查都知悉一二,不应该的。
      谭崇山多此一举问的问题是为何?难道他真的不知?
      亦或只是一句随口的开场话?

      圆桌众人开始汇报近况,而从他们的话语中,有一点倒是与温邱筠预料的不差——朝廷各六部谭崇山一众多多少少都有涉及到,而其中占势最大的便是谭崇山自身所任吏部与前不久刚拢进手中的户部。
      说到户部,站在墙角假扮成小厮的温邱筠不动声色地朝对角一名拨琴的乐师看了一眼。

      罗长峰。
      温邱筠在心中喊了一声他的新任上司——这位前不久新晋的尚书大人。

      数月前叶家府邸那场意外大火,所谓“意外”,温邱筠是不信的。

      所有公道都会讨回来。
      温邱筠又看了一眼角落的叶琼,再次把目光转回圆桌。

      只是这进展的场面话未免说得过久,温邱筠扫视过眼前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是其中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是官场上的人,坐在圆桌的小小一边,从着装能看出他已尽量让自己显得低调,然而从神貌上却依旧能够容易分辨——那个生意人。

      生意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直到谭崇山向他投来目光,那目光与其说是热切,冷眼旁观的温邱筠倒觉得说是不容反抗,来得更加贴切。

      就是了!

      短短几秒,生意人便经受不住谭崇山的目光了,他放弃抵抗似的从怀中抽出了一沓纸。

      谭崇山开口了:“郭老板,我们合作这么久,还有通过你联系到的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就这么点吗?这还没有我当初塞到你手里那点人来的多呢。”

      被叫作“郭老板”的生意人整个身子随着谭崇山的话颤了颤,却又像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似的鼓足了全部勇气开口:“……大、大人,我小女近来可好?”

      谭崇山的眼神暗了暗:“令爱近来非常好,只是——”

      郭老板听不下去了,他赶忙四爪并用地从全身上下掏出了他刻意分散的纸卷,最后收拢进一个牛皮制的卷包里,双手递到谭崇山的面前:“……大、大人,这是全部了啊大人,近些年同各地商贩的交账,这些黑产的商贩他们只认自己人,渠道、暗号和私印都、都在里面了。”

      郭老板到最后近乎有点语无伦次,他跪在谭崇山的面前,谭崇山却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顾自己翻阅着账目。

      郭老板几近崩溃:“我、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啊大人,还有您之前暂存在我这儿的部分,都在这儿了……我知道您今天把我喊来交底了我就没用了,但您千万千万别出手伤害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和她没关系的大人,她又有什么错,她还那么小……”

      尽管生意人有些语无伦次,但温邱筠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不管最初自愿与否,他掌握着谭崇山沟通黑产的钥匙,甚至一部分账目,那是他的筹码,可是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兴许这位郭老板先前刻意藏好的女儿如今被落到了谭崇山的手上,于是谭崇山的筹码到手了。
      郭先生一无所有了。

      谭崇山终于舍得瞥一眼地上的人,他笑了笑,重重叹一口气:“唉,郭老板啊,您说您这么一位产业大发的商户,跪我面前多不合适,快起来,还是——”

      “噗呲——”
      一根筷子穿透郭老板张着的嘴,直捅入喉管深处。

      “——上天去吧。”
      谭崇山接上他的后半句话,有点嫌弃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一脚踹开了那准备向他身上倒的人……不,尸首。

      一无所有的人便没了存在的价值。
      最初的郭老板到底是否自愿参与这场荒谬的“宴席”,已经无从得知了。

      其中有靠得近的姑娘吓得瞳孔骤缩,声都发不出,她们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兴许是看到了不久后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紧接着瞳孔开始涣散,她们木然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认命般接受了那将要穿透自己喉咙的尖刺。

      温邱筠也被吓到了,他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原地怔愣良久,深深吸入口气,吐不出来。

      他惶惶思索——
      人命……原来是这么贱的吗?
      不,他打从出生就知道的,现在有什么可惊讶?

      漫天恶淫的嘴脸是位列仙班的神魔,地上匍匐的是凡人的贱命。

      乐声没有停止。
      温邱筠朝叶琼看去,叶琼也若有所感地抬头看了眼他,暗中比了个手势。

      ——再等等。

      “碍了大家的眼,实在罪过,”谭崇山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坐直了身,他面朝众人,“不过诸位,我此举该也是表明了我的决心了,诸位是否觉得我们——是时候行动了。”

      一片静默中,罗长峰开了口:“谭大人,是否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谭崇山看着打断他的人,笑了笑,“罗长峰,你还想等到猴年马月?我们已经扳倒了祁家、叶家,再等下去,你想让虞家那毛小子将军添了羽翼来找你吗?!”

      谭崇山冲罗长峰吼道:“御林军是一帮绣花枕头,真正的兵痞子在关塞交火交得正热,更别提各地驻军了,他们所有人都赶不过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更何况我们难道没有战力?!那张牌——不正在手上嘛。”

      罗长峰不敢说话了。

      谭崇山也不再理他,他面向众人:“诸位,我们还要苟活于这偏安一隅的天子脚下多久?等到将来外敌兵临城下吗?!”

      谭崇山的质问乓乓砸在圆桌一众正襟危坐的“君子”头上,引得在场群情激愤起来,纷纷饮下自己跟前酒,隔空碰了个杯。

      “我们责无旁贷,不惜脏了自己的手也要为天下挣得一线清明!”

      人人为之一振。

      倘若不知谭崇山背地里干过什么事,这一刻大概温邱筠也要被感动了。

      谁还不想挣得一线清明呢?

      为家为国为天下……
      自欺欺人的情由出口,一己私利还搭上了楚囊之情?

      够了!

      再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温邱筠又一次朝叶琼看去。
      这一次,乐声停止了。

      温邱筠背过手,一支蜡烛向墙边倒去,下一刻,火苗燃起,顷刻窜出了几丈远,沿着四壁绕一圈,还没等人反应过来,火势便笼住了整个包厢。

      尖叫声四起,最惊恐的还是那靠在墙边的小厮,却是千钧一发之际,其中一个小厮猛地拽住身边两位,把他们往前推了去,像是早有预兆似的。

      人群先是往中间挤,混乱中,一只飞虫无声从一人袖间飞出。

      有人倒下了。

      “谭大人——”
      谭崇山毫无预兆地倒下,叫身边人一下都不知所措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官老爷们全身上下只有张嘴,喊叫之外别无其他。

      而正这时,一小厮挤进人群,率先扛起了谭崇山的半边身子:
      “这位老爷晕倒了,赶紧拿凳子去把门砸开!”

      人群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也顾不得形象,纷纷举起圆桌边的椅凳朝已经熊熊燃烧的大门掷去——逃出去。

      要逃出去!

      包厢大门被撞开,屋内人顷刻四散奔逃,冲进了碧亭轩的人堆里。

      扛着谭崇山的小厮把谭崇山交给向他奔来的家丁后,趁着一众远离火区的大人们还没缓过神来,亦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人堆。

      一系列事件只发生在几息间,快得包厢外的人才刚提起水桶,里面的人便涌了出来。

      当然,也快得叫屋外待命的暗卫没反应过来——

      温邱筠在最初得知谭崇山一众准备在碧亭轩聚首时,便知道谭崇山一定不准备留无关人员的活口。
      那他会怎么做?

      ——毁尸灭迹。

      最稳妥最不留痕迹的方法,温邱筠想,谭崇山一定会在灭了口后往包厢内放一把大火,等楼下人赶来救火扑灭,内里已经踪迹全无了。

      那么温邱筠便遂了谭崇山的意,也烧一把大火——他们一定会要顶楼的包厢,那样方便守在屋顶的暗卫破窗行动,温邱筠只需大致估算好时间,在夜晚碧亭轩最热闹时候之前,提前往顶楼的包厢墙壁上泼几缸酒,火势便会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速笼罩住整个包厢。

      在旁人看来平日里惯常温驯的温邱筠,其实是个不计风险的狠人,他深知自己没有退路。

      这时候屋顶待命行凶的暗卫会想什么?他们一定会有短暂的迟疑——这和主人事先安排的不一样,他们尚未行动,甚至还没收到信号,为什么大火已经烧起来了?
      这迟疑是关键,虽短暂,已足够。

      涌出屋子的无关人员会混进人堆里,碧亭轩的人太多太多,除却歌女舞姬和小厮,还有京都城太多昼伏夜出的纨绔少爷们,谭崇山的人不可能干脆一把火烧了整个碧亭轩,遑论无差别袭击。
      这场面没人控制得住,与他们最初设想掩人耳目的顶楼包厢意外着火相背而行。

      更何况,他们能下命令的主子已经倒下了。
      此前叶琼对温邱筠说,那飞虫是他夫君曾养制过的蛊虫,他们只需随便取点谭崇山平日在官府留下的痕迹,蛊虫便可精准无误地锁定那人,蛰住即刻倒下,事后不会发现痕迹。

      那样,混乱中谭崇山身上的“证据”也就到手了。

      这一场自顶楼而起的大火由于反应够快,再加上温邱筠与叶琼提前安插人手做好了准备,碧亭轩一众人群最终也只受到些微惊吓,没有造成伤亡。

      火势慢慢消退了去,人群渐渐平稳下来,无人注意到混乱中悄然离开的一名乐师与小厮,亦无人注意到那在绝大多数人平息下来后依旧恐慌的人——

      红石是方才顶楼包厢里坐在谭崇山身旁的姑娘,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喘过气来,一个人蹲在角落,看着眼前忙忙碌碌收拾残局的人,她第一次看不清了——这个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个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裳,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可以无忧无虑过完一生的……家。

      老鸨是这么告诉她的,红石也是这么认为的,因她曾不止一次白日靠在雕花的窗台,见过那些衣不蔽体、痛苦乞求施舍的人。

      为什么这种事要让她遇到?!
      红石在心里嘶吼。

      她本可以在这人造的温房里没有痛苦与烦恼地走完一生,可现在……她还能活吗?

      红石不禁又捏了捏手中攥紧的纸条,那是她跑出包厢时不知被谁塞在手里的,上面写道:

      今夜亥时,城南门临街药铺,有老者接应。
      听了不该听的,事后那群人中一定有人记住你们的长相,想活着就赶紧跑,带上方才包厢的人。

      良久,纸条湿透了,红石抬起头,眼眶泛着血红,眼泪告诉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罢,她要乞求,要痛苦,要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待归人待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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