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螭记》姬惠班

20、第二十回

　　原来刘士醒后听闻辛重光为掩护自己逃出生天身受重伤，当即便要过来亲自道谢，只是来回跑了好几趟都只见房门紧闭，未能如愿。这回好不容易听见屋里传出了点动静，又怕贸然敲门搅扰了伤者清梦，便想扒着门缝听个究竟。
　　谁知耳朵刚贴上去便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刘士脚下来不及收力，整个人直挺挺地就朝着屋内扑将过去。
　　被扑倒在地的小八没想到自己一起床就触了个大霉头，心中无名火乱窜。可不等他发作，刘士已先一步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朝着床榻上的辛重光叩了个响头。
　　“辛大哥舍命相救，恩同再造！弘毅定铭记于心！”
　　“刘公子言重了。小八快扶刘公子起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起，”刘士也不见外，一骨碌爬起来坐到辛重光床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辛大哥，我和妙音的命都是您救的，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亲大哥，小八就是我亲小弟。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
　　“谁要当你小弟……”小八咕哝着揉了揉差点儿便被坐成四瓣的屁股，借着方才飞将出去的铜盆发作了起来，“我盆儿呢？！”
　　“小镖师可是要打水？”候在一旁的蛐蛐儿年岁虽不大，却是伺候人的老手。惯会察言观色的他一眼便瞧出小八这是要借题发挥，于是麻溜捡起地上的铜盆，乐呵呵地将活揽到了自己身上，“您且歇着，我去就行。”
　　掩门时，他想起辛重光和小八怕是将将睡醒，滴水未进，便又探头进来问刘士：
　　“公子，二位镖师怕是还未进食，可要去厨上取些柔糜温软，入腹易化的吃食来？”
　　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刘大公子自然想不到这些，不过他也是个心思灵的，经由蛐蛐儿这么一提醒，他立马意识到辛重光重伤体虚，得多进补，便高声道：
　　“去去！多取些来！还有那些个补气补血的汤水，也多端些上来。”
　　“得嘞！”
　　见他二人如此殷勤，小八淤积于胸的火气也消散了大半，乐得清闲的他干脆一屁股坐到窗边的交椅上喝起了隔夜的凉茶，还不忘添油加醋地将昨夜辛重光伤重难治的情形又同刘士讲了一遍，听得刘士感激涕零。
　　小八这厢正口若悬河，曹利那边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不等他行至门口，早已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辛重光的房间里传来。曹利心下一紧，琢磨着怕不是那镖师没能闯过鬼门关，一命呜呼了？！
　　一着急，他门也顾不上敲了，直接推门就往里闯。岂料进门四下一顾，辛重光安然卧于榻上，瞧那面色较前一日夜里还红润了不少，哪有要咽气的迹象？只是自家少爷不知为何坐在人家床榻边上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实在不成样子。
　　“失礼，失礼。”曹利朝着辛重光与小八各作了个揖，算是对自己未经允许无端闯入的行为赔了个礼，然后快步窜到刘士身旁立着，悄摸碰了碰他的上臂，想要提醒他注意些行状。
　　刘士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沉浸在激愤之中的他哪里顾得上接收曹利的暗示，他一把扯住曹利的袖子，语无伦次地愤然道：
　　“曹叔你来得正好！那帮土匪！我跟你说！都不是东西！打我！打我就算了！辛大哥伤成这样！就为了救我！不能饶了他们！”
　　见刘士气急，曹利忙轻拍刘士后背替他顺气，完了得意道：
　　“少爷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为防这伙贼人连夜逃窜，昨儿夜里一消停下来老奴便遣人上县衙去了，还特地修书一封，要朱县令务必严惩歹人！这会儿府衙大军怕是早已直捣那寇匪老巢了。”
　　小八拎着茶壶的手悬在半空，辛重光瞳孔微缩，睫毛飞快地颤了一下。
　　按照辛重光原本的计划，衙门辰时才会升堂理事。就算那朱县令一上衙便拿到了曹利的方志图，最快也得巳时才能点清人马带队出发。如此一来，桃源寨的人将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布置那选来迷惑官兵的荒废寨子。
　　只是没想到曹利的动作竟这般迅速，而且瞧他说话的架势，都不用他这个刘府管家亲自出面，只消随手修书一封，便能叫那七品县令惟命是从，连夜跑腿办事。
　　这哪里是一个商人府上的管家，分明是手执 “尚方宝剑” 的圣人亲使！他刘知德一无功名，二无官身，只因同萧氏的这层关系，赚得盆满钵满不说，竟连朝廷命官也能恣意左右。如今的大燕，当真是叫那萧氏姐弟搅得乌烟瘴气，全没了章法！
　　好在小八已先一步换好了方志图，桃源寨的真实位置不至于暴露。不过若是桃源寨派去的人动作不够快，只怕不等他们布置妥当，便会同府衙官军撞个正着。到时候……
　　辛重光略微调整了一下躺在榻上的姿势，似乎想让自己舒服些。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最担心的竟然不是计划泄露，功亏一篑，而是那寨中老小的安危。
　　与此同时，蛐蛐儿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饮食推门走了进来。曹利见状，忙对刘士高声道：
　　“少爷，二位镖师未曾用饭，咱们还是莫要搅扰了。”
　　说完，他也不管刘士作何反应，拖上刘士便往外走。临到门口，他又押着刘士冲辛重光作了个揖，道：
　　“二位镖师慢用。”
　　蛐蛐儿手脚麻利地摆好餐食碗筷，也紧随其后退了出去。
　　小八跟在蛐蛐儿后面拴上门，然后回到辛重光床边，扶着他坐起身来，又到桌旁盛了一小碗参鲍粥端过去。
　　“辛头……你说……”递粥时，小八欲言又止。
　　“担心桃源寨的人？”辛重光接过碗，一语道破小八所想。
　　“…….我瞧着他们也不像什么坏人……”
　　小八咕哝着折回桌旁，给自己也盛上一碗热粥坐了下来。不过不知为何，腹中空空如也的他望着满桌珍馐美味却丝毫提不起食欲。小八同桃源寨的人虽算不上深交，但早慧的他已隐约察觉这帮人绝非什么无恶不作的土匪强盗，不过是一群受命运捉弄，被迫聚于深山的苦命人而已。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和着碗里的热粥，自言自语道：
　　“刘士家里堆着金山银山，他们拿的不过几根毫毛，若为了这个把命搭上，实在是……”
　　倒霉？不公平？还是可怜？小八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自己的感受，便放下粥勺，拿筷子随便夹了箸小菜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辛重光没有接话，他若有所思地舀上一勺粥送进嘴里，沉默不语地咀嚼着。小八见状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专心啖起饭食。
　　屋内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还有一股莫名的情绪盘踞在小八与辛重光周围，就像一团湿棉絮，闷得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草草应付几口后，辛重光觉着疲累得紧，便又卧下歇了过去。再睁眼已日头西斜，桌上的餐食早已收拾干净，小八却不见踪影。
　　辛重光忍痛起身，想在屋内走上一走，活动下筋骨。路过窗边时，他不经意瞥见窗外的远山，竟被那夕照之下朦胧深邃的山影吸引住了目光，也不知那山中人现下是否安好。
　　辛重光正驻足出神，小八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见辛重光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养伤，声量立时大上了几分。
　　“瞎溜达什么呀！您怎么不听话呢！”
　　说着就要上手拉辛重光回那床榻上躺好。辛重光忙往窗边交椅上一坐，辩解道：
　　“坐着也是一样的。”
　　回想小八用饭时的行状言语，辛重光料定他是打探桃源寨的消息去了，便问：
　　“怎么？有消息了？”
　　小八丧着脸往一旁的交椅上一歪，反问辛重光道：
　　“辛头，老天爷怎么就不开眼呢？”
　　辛重光心一沉，看来是凶多吉少了。不等他继续发问，小八已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辛重光睡下后不久便有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赶来客栈。一起带来的还有那刘府护卫的尸身。
　　“辛头，你知道那个朱……县令长什么样吗？”提到县令姓氏时，小八一脸鄙夷地刻意拉长了发音。
　　“什么样？”睡了许久不曾讲话，辛重光几句话一讲已觉得喉咙发涩，便给小八和自己各斟了一盏茶。
　　小八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连说带比划道：
　　“肚皮大的赛过泔水桶，下巴一层叠一层，连脖子都找不见了，一看就是个大贪官。你都不知道，他在曹利面前那哈巴狗的样儿，我呸。”
　　辛重光虽不曾亲眼见过这位朱县令，但从小八的描述来看，这位父母官大抵是和勤政爱民、两袖清风沾不上边了。不过辛重光此刻最想弄清楚的并非那朱县令的为官之道，他给小八喝空的茶盏里又斟满茶，然后问到：
　　“山上的情况呢？”
　　小八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他低头盯着手里的茶盏，缓缓道：
　　“那县令说贼人负隅顽抗，已悉数就地绞杀……听他的意思，恐怕派去布置的人都没走成……”正说着，小八忽然抬头看向辛重光，眼中紧跟着闪过一丝光亮，“不过那狗官应当没发觉那寨子是假的！”
　　辛重光感到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若要寻根究底，桃源寨此番祸事皆因他而起，若非自己 “仗义相助”，曹利只怕现下还被蒙在鼓里，只当车队撞了霉运，捅了猴子窝。而自己还跟桃源寨人夸下海口，扬言要保他们一寨老小的性命……
　　他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的远山，在影卫这么些年，他杀过的人不在少数，但让这么多无辜者因他殒命，这还是头一回。不知怎的，他又想到了那名唤石头的小丫头。她若是跟去布置，不知似她这般机敏伶俐，是否能够逃过此劫？
　　“辛头？”见辛重光望着窗外发怔，小八欲言又止。
　　“什么？”
　　“你说……他们不会觉得咱们食言……不给解药了吧……”
　　“那老丈说五日才会毒发，先等等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