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女》云野飞月

1、第一章

　　春风徐徐，正是阳春三月。

　　恰逢宝临县圩日，街上摆摊叫卖声不止，街边转角处，在老槐树上栖息的几只鸟雀被一阵拍击声惊飞而去。

　　寻声而望，那槐树旁乃建有一茶馆，茶客络绎不绝，皆围坐在一位说书先生周围，抚尺拍击桌面铮铮有声，一回说罢，众人起哄要他再说一次。

　　他捋捋髭须眉头微皱，随即开口说道：“那便再说一个三国英雄。”

　　正当呷了一口茶准备提气出声时，座下一个磕着瓜子的人突然叫嚷道：“这位老者，你是刚来我们宝临县罢，这些故事我们都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就没点新鲜有趣的？”

　　说书先生轻咳两声，略显为难之色，思忖片刻又道：“那木兰从军、张崔二人的故事可听过？”

　　座下吁声一片。

　　处于如此尴尬境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眼珠子不由得乱转往四周探去，恰巧与正斜靠在柜台的刘掌柜对上了眼。

　　刘掌柜拨开人群走向说书先生，对着座下众人俯首作揖面露和善道：“鄙人承袭这小茶馆往上数已有四代，承蒙各位父老乡亲的光顾才能经营至今。”

　　“鄙人不才没有这位先生学识渊博，今日既有幸会这位先生，也想到了一个故事，借此想要班门弄斧一二。”刘掌柜转头对说书先生道，“不知先生能否给个机会？”

　　说书先生赶忙起身将座位让出，恭敬退往一旁找个角落坐下，紧张的面色缓和不少。

　　座下一人抬头高声道：“刘老头，你可别唬我们，说的不好我可不依你啊，若不是个没听过的，我可让狗咬你屁股。”

　　说罢，他身旁的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刘掌柜两手伏桌，双眼环顾四周，忽见门外一位身着紫色衣裙，头戴幂篱的姑娘正跨步往里走来。

　　她身长玉立，娉娉袅袅宛若仙人，身旁还跟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双眼微眯，看不清那姑娘的面容，只有她双耳上坠着的火红色珠子隐隐映入眼中。

　　姑娘身旁的少年带着个银色项圈，左耳上亦坠着一颗火红色珠子，手上还提着一扎用油纸麻绳包捆的桃酥。

　　刘掌柜只觉这二人非同一般，再去看那幂篱中轻摆两下的火红色珠子时，竟让他恍了恍神，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忽然耳边传来一句：“刘老头，再不说大黄狗可过去啦！”

　　座下又是一阵哄笑，刘掌柜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勿嚷，旋即道：“好，好，好，众位久等，我这就说一个你们从未听过的故事”。

　　他轻咳两声，众人止了笑闹纷纷向他望去，只见他正襟危坐，右手拿着抚尺在桌上重重一拍，左手伸出三个手指，口中缓缓道出：“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宝临县城外。

　　嗒嗒的马蹄声震破黑夜，一辆马车在坎坷不平的小道上疾驰，不巧一阵颠簸让马车里用来烤火的火笼翻倒在一旁，随即冒出黑烟。

　　“咳咳咳，快停车！”秦娘子捂着口鼻一边大声对着车夫叫道，一边护着身旁年过半百的李氏，“老夫人没伤着吧。”

　　李氏脸色发白，被惊吓住一时发不出声，只是摇了摇头，一手轻拍她的手臂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秦娘子松了一口气，转头向着李氏的孙女小苏苏看去，只见她背对自己一言不发。

　　正觉奇怪，忽见她转身掀开布帘对着李氏道：“姥姥，快让开些！”

　　李氏不明还在发愣，小苏苏早已抬起右脚，秦娘子眼见不好赶忙将她护在身后。

　　咻！一声，冒着黑烟的木炭被踢出马车，木炭擦着马车边缘留下一道又长又黑的印记。

　　“你这冒失小孩!”李氏叱道，“你可知这多危险，伤了人还了得！”

　　“姥姥放心，这木炭我已查看过，火星子早灭了。”

　　李氏将头偏向一旁默不作声，小苏苏见状立即扑进李氏怀里抱着她左摇右晃：“姥姥姥姥，我知道错了，您老千万别生气，是我考虑不周，就原谅我罢，姥姥——”

　　李氏面露无奈，斜眼看着她道：“下次可还敢？”

　　“不敢了，而且绝无下次！”小苏苏一脸严肃，模仿着话本中回头浪子对天发誓的姿态，跪立在李氏面前。

　　秦娘子被逗笑了，忽然想起一事急切说道：“快看看那红绸缎子有没有烧着？”

　　这时其余二人才缓过神来，那匹红绸缎子自火笼翻倒前就一直被李氏抱在怀中，秦娘子命车夫提着灯笼过来，仔仔细细翻找可能被遗漏的地方。

　　“还好，还好。”李氏长舒一口气，“我这条命没了也罢，过几日就是祭祀大典，要是这绸缎子毁了我可真成那千古罪人咯。”

　　秦娘子宽慰道：“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休要再说那丧气话，这绸缎子好好的，百姓们不会怪罪您，神仙也不会降罪，您老就把心放肚子里罢，况且万事有我在呢。”

　　李氏仔细摩挲着绸缎子，听了这话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笑容：“你说的是，是我人老糊涂了。”

　　宝临县地处南方，五十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瘟疫让全县百姓措手不及，当地大夫治病救人不在话下，只是正值冬季，草药很快用完没了补给，只能无米下锅干着急。

　　一时间，百姓家家皆有死者，每户家中哭声阵阵，宝临县百姓差点让瘟疫之灾给一窝端了。

　　传闻得一位仙人指路，才找到草药解了这瘟疫之毒。

　　从水生火热之中被解救出来后，百姓们感恩戴德，将她视为再生父母，于是建了一座庙年年祭祀。

　　今年大伙筹资重修庙宇，还给仙人塑上金身，这红绸缎子就是要披在那仙人身上，在祭祀大典开始时由县老爷亲自揭开，故此不能有任何差池。

　　小苏苏趁着二人还在翻弄那绸缎子时就跳下了马车，外面不比车内，一阵风吹来让她打个冷战。

　　祭祀之事不需她关心，现下感兴趣的是眼前草丛中冒出来的点点蓝色火光，火苗时时跳动，走近却没了踪影。

　　真是奇怪，她心里嘀咕着，这莫不是话本里提过的鬼火？

　　是了，定睛看去，黑灯瞎火的四围，月光照进杂草中，那若隐若现的就是一个个坟头。

　　虽然此景骇人，但心中还是暗自调息，壮着胆子告诉自己以后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点子小事不足为惧。

　　她慢慢退后，不巧踢到个什么，一屁墩坐在草丛中。

　　拨开杂草看去，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 ——

　　一阵刺痛感从后颈蔓延至全身，让阿紫动弹不得，周围似有似无的声音让她想要睁眼却毫无办法。

　　似有似无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伴随着急促焦躁的语气在慢慢被放大：

　　“阿紫！快逃！”

　　“别管我们，出去就别回来了，走得越远越好！”

　　“快走！”

　　“快走！”

　　“离开这！”

　　阿紫只觉身后被狠狠推了一下，整个身子栽进路旁的荆棘之中。

　　她一路狂奔，时而躲在草丛里，时而躲在树洞之中，左顾右盼哪里都不安全，都不足以成为最终托付之地。

　　那蒙面之人紧跟其后，好似有一双眼睛长在自己身上，无论逃往哪里都能找到她，最后被团团围住逼至墙角。

　　她只能闭眼，等待着四周高高举起的铁棒向她迎头挥下......

　　再睁开眼时，冰冷的铁笼、刺眼的火光、满耳的哀呜以及那群来者不善的蒙面人仿佛正在眼前。

　　她瞪大了眼睛，那群蒙面人围绕在铁笼周围，手持铁棒正在殴打她的族人，哀呜声没人听懂，只有阿紫知道，他们在说快走!快走！以及娘亲忍着剧痛脱口而出的那句，再也别回来了！

　　一瞬间，阿紫仿佛堕入无边寒冷的深潭,全身的皮毛被剥离，留着心脏裸露在外，不停发颤的心脏像一颗巨石拉扯着她往下坠去。

　　不知过去多久，那冰冷的身体有了温度，一点一点将四肢百骸重新拼凑在一起，冻得僵硬的自己，好似又活了过来。

　　“娘亲......娘亲......”阿紫嘴里喃喃叫道，只觉周身燥热难耐，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朦胧不知身处何处，而后才清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蚕丝暖被，热得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自己明明从那群人的围攻下逃了出来，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

　　她仔细回想着，可头痛感袭来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由得用手去捏了捏太阳穴。

　　嗯？这是？

　　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双手，没有厚密的兽毛和尖锐的利爪，只有白皙的皮肤和如葱削般的手指。

　　动了动，十分灵活，她确信了这是自己的。

　　随后起身用手掀开被褥，尾巴也没了，活脱脱就是个人样。

　　她真的变成了人。

　　身为一只狐狸，变成人是她此生修炼的最终目的，可她一点也不惊讶和欣喜。

　　能修成人身的狐狸不是资质了得就是有上百年不变的初心，吃得了苦受得了寂寞，自己初出茅庐怎会有如此能耐。

　　当初能如此顺利逃脱蒙面人的围追堵截，想必就是族人们将自己的修为全部给了自己，最后集一族之力换了这么一具人身。

　　阿紫长叹一声，难道紫狐一族真的逃脱不掉被追捕的命运么？难道一定要靠着成为人族一员混迹其中，才能换得苟且偷生？

　　到底是谁要抓捕她和她的族人？

　　寒意袭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虽然全身穿着人的衣物，但远远比不上兽毛御寒，一时不适应打了个冷颤，扯来被褥将自己重新裹了进去。

　　阿紫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些人冬天要把自己穿得严严实实了。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这天色，已是日上三竿。

　　窗外，有两个小孩正在嘻哈玩闹，阿紫忍不住抬眼向那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