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然引（重生）》枔樾

12、针锋

　　霞光从窗洒落，映红了宋清芜低垂的侧颜。她微微偏头，一双杏眼似汪着泉，声音如风吹银铃：“你……知晓我？”

　　柳惟恒颔首，余晖给略白的唇晕了层温煦，他声音无波道：“曾听阡表弟提及府上大姑娘。论及礼数，你我亦可称一声表兄妹。”

　　宋清芜睫羽几不可察地一颤，低声怯问：“二弟……他都说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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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月隐在假山后，暗自叹气。她在此处跟丢了玉香，正欲离开。

　　拂落衣摆草屑，耳畔忽闻人声。只见几名家丁合力抬着柳惟恒，步履沉重地向北行去。

　　待周遭无人，舒月才沿小径匆匆返回栖蝉院。

　　“真是蹊跷，怎会如此……”她一路蹙眉低喃。烟霞褪尽，夜色四合。轻步踏过回廊，正待推门，却隔着窗棂听见屋内一声长叹。

　　张嬷嬷不住叹息，焦灼地望着宋清徵：“这桩姻缘竟白白让与五姑娘，委实可惜呀……”

　　可惜？宋清徵心中哂笑，只觉此番仍是低估了二房水下的暗流。原想将计就计，未料那位庶出堂姐竟还留有后手。事态演变至此，又有谁真正得益？

　　“嬷嬷多虑。若我执意相争，反倒令祖母伤怀。”府中皆知，老夫人亲历过姊妹相争惨剧，最忌为姻缘戕害手足。

　　“唉，老奴只怕卢家借此狮子大开口……”张嬷嬷叹息未尽，宋清徵已瞥见窗边舒月身影，轻咳一声。舒月会意，廊下炽红灯笼映得地面一片通明。

　　“嬷嬷不必过忧。无论卢家提何条件，祖母自会周全。倒是底下人的口风，嬷嬷需替我严加管束。”话锋陡转，张嬷嬷面上一赧，讪讪告退。

　　片刻后，舒月入内，眉心紧锁：“奴婢无用。葳香院火灭后便失了玉香踪迹，大姑娘独自回了荒园。不过……奴婢归途瞧见柳家大郎君似是伤了腿，被人抬着走。”

　　“火势竟累得客人重伤？”宋清徵问。

　　舒月摇头：“怪就怪在此处。散席时，柳大郎分明步履稳健，转眼间竟伤重难行……”

　　指尖微滞。宋清徵裙摆微皱，抬眸吩咐芙云：“明日去寻蕊儿，让她得空来见我。”

　　自柳氏牙疾发作，蕊儿便忙得脚不沾地。这两日收拾葳香院，更是累极。此刻她竟倒在灶旁昏睡，锅中鱼粥尚温。

　　“哼，倒会躲懒！去，弄醒，押到二老爷书房！”秀圆冷眼睨着，嘴角撇向一边。两婆子领命上前。

　　这番动静恰被迟来的芙云撞见。她悄然尾随，因书房重地不便近前，只得远远留意。

　　冷风侵衣，约莫三炷香光景，门口终现人影。蕊儿直挺挺如离水之鱼，被家丁塞入麻袋。刘妈妈泪流满面，以帕掩口，双肩抖颤。

　　少顷，秀圆步出，怀中鼓囊布包“啪”地塞进刘妈妈怀里。一辆旧板车“吱呀”推至近前，“咚”地接住被抛下的麻袋。

　　树影婆娑，芙云听不清言语，只见刘妈妈止了泪，家丁推着板车径直往后角门方向而去……

　　天色未明，宋府后巷处已围拢了一群人。

　　蕊儿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地被弃于墙角。人是柳氏下令处置的，本以为已了结干净，万不料竟还吊着半口气被丢在如此显眼之处，秀圆愁上眉梢。

　　柳氏心绪更是翻腾。若非玲珑提醒，她万想不到蕊儿竟被大房那孤女收买！早知如此，昨夜就该一顿乱棍打死！

　　“去打听，刘妈妈一家现在何处落脚。”宋清徵沉声吩咐。

　　蕊儿之事风传各院，府中下人对栖蝉院复又冷淡。

　　宋清徵披发而坐，眼下隐现青影。昨夜之事看似突兀，细思之下，却觉自己与柳氏皆似坠入他人棋局。

　　舒月正待应声，芙云插言：“姑娘，二夫人既已知晓蕊儿之事，何苦再招惹？不如佯作不知……”

　　“时不我待。既已明牌，若再按兵不动，只怕为时已晚。”宋清徵决然道。

　　“嘶——吁——”

　　宋府正门外，柳家舅老爷勒马驻停，面色寒峻如铁。掷鞭与小厮，熟门熟路直入宋二老爷书房。

　　未及半炷香，柳老爷便沉着脸出来，由家丁引路，转往柳惟恒暂居的墨荇院。此院紧邻荒园，同在府邸西北。

　　恰在此时，宋清徵衣袂翩然，踏入荒园的身影瞬间攫住了柳老爷的目光。两人本是背向而行，柳老爷却倏然止步转身，目光如电般钉在那背影上，骇得引路家丁慌忙作揖拦阻。

　　“那是何人？”威凌之声令人屏息。

　　家丁嗫嚅：“回、回舅老爷，是府上三姑娘……”

　　柳老爷眼角精光一闪，盯着那消失在荒园月门后的身影，若有所思地低语：“……是她？”旋即转身，随家丁踏入墨荇院门。

　　荒园小屋内，气氛凝滞如冰。宋清徵在冷板凳上枯坐两盏茶之久，宋清芜则旁若无人地绣着手中帕子，二人相对无言。

　　玉香不在，亦无人奉茶。随侍的芙云按捺不住：“大姑娘这般，是摆的什么款？”

　　细小的绣针起落，一朵殷红海棠渐次成形。宋清芜绞断丝线，抬眼看来，语带讥诮：“芙云姑娘说笑了。我区区一个庶女，怎敢拿腔作势？”

　　“大姐姐若有话，不妨直言。”宋清徵开门见山。

　　“直言？”绣绷“咔”地裂开细纹。宋清芜按住松垂的绢帕，眼角讥讽更浓：“那日我推心置腹与你说了许多，你可曾信过半分？从前只道你清高自持，不愿屈就，如今才知，竟是我将三妹错看了！”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怨愤，“你以为你躲得干净？我娘她……”

　　“利用我去构陷五妹，连同葳香院那场蹊跷大火，乃至柳家大郎无端伤腿……”宋清徵打断她，迎上那张浮起恨意的脸，怫然不悦，“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姐姐倒是算无遗策！若论‘信’字，我倒想请教，你又何曾真正信过旁人？只怕这府中上下，凡有名姓者皆被你视作棋子。姐姐这一双巧手，可真是错捏了针线！”

　　语锋如刀，字字锥心。宋清芜面色彻底冷下，她攥起帕，一半铰落于地。

　　“三妹谬赞。你既疑我用心，又怨我执棋，既是如此，我这陋室也容不下你这般清白无瑕的菩萨。”窗棂铜铃无风自响，叮咚不绝。

　　二人不欢而散。芙云快步跟上宋清徵，暮色愈发深沉……

　　经过几日修葺，葳香院被烟火熏燎的墙壁已重新粉饰，寝具一应补全。玲珑推开窗牖，驱散屋内残留的浊气。

　　断壁残垣尚可修补，斩断的亲缘却再难续接。蕊儿的丧事草草了结，刘妈妈竟一夜间华发丛生。

　　平安巷僻静医馆内，舒月焦灼踱步。直至日影西斜，蓄山羊须的老者方掀帘而出，盥手摇头：“人是醒了，只是……”

　　不待他说完，舒月已闪身入内。窄榻上，女子气息微弱，面色惨白，赫然正是“已死”的蕊儿！刘妈妈一家背负纵火劫财罪名，已收押大理寺狱。

　　“莫怕，安心将养。”舒月温言安抚。

　　蕊儿嘴唇翕动，舌根处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发不出声。

　　羊须老者踱至门边：“眼下性命暂保，然欲保无虞，须以老参煨汤，日日灌服数月。可她伤在舌根……能否熬过，全凭求生之志了……”

　　舒月安顿好蕊儿，放下诊金，又细细叮嘱：“这一百两是预付药资。待她能稍动，烦请雇车送她至此处……”递过一张纸条。

　　夕阳沉山，舒月雇驴车匆匆归府。

　　“这是二百两通兑银票，这是药方。”暮色四合，舒月坐在小厨房，将布卷置于桌。

　　芙云盛着粥：“快收好，张嬷嬷稍后便来。”

　　“这时辰了，她也没用饭？”

　　“唉，夕食前，五姑娘又来闹了一场。她前脚刚去荣安堂回话，后脚就被五姑娘堵住纠缠，可不就误了。”

　　舒月将布卷掖回袖中，拢紧袖口：“张嬷嬷也是糊涂，当姑娘好性儿。若是我，立时撵了这搬弄口舌的老货！”

　　“莫急，眼下还用得着她。二房彻底撕破脸，换亲之事，还不知太夫人那边肯否出力。”芙云摆好碗筷。

　　“晦气！她们狗咬狗，偏拿姑娘作筏子。这事就该捅到太夫人跟前，臊臊她们的脸！”舒月犹自忿忿。

　　灶膛内木炭积了厚灰，暗红火芯明灭，“呲呲”作响，终化灰烬。

　　芙云夹块烧鹅肉给她：“那岂非太便宜？手心手背皆是肉，太夫人纵知晓，也难狠罚。待会儿嬷嬷来，嘴上把严些。”

　　深秋夜寒，张嬷嬷顶着月色步履匆匆，顾不得颊边乱发，风风火火踏进门来。

　　栖蝉院门口垂柳影顾一侧苔花，白果树下黄叶纷落。依树而望，紧闭的暖窗似浸在雾里。

　　宋清徵浸在浴桶，水汽氤氲。眼下与二房女眷俱已反目，柳氏与宋清兰不足惧。唯独宋清芜……她心中隐觉，这位才是暗处伺机而动的利刃。而这利刃之后，必有执刃之人。那执刃者，究竟是谁？柳府……贵妃生辰……今日种种，在她脑中盘旋。

　　“笃笃笃——”

　　“姑娘？今儿天凉，莫在桶里久泡。厚实的里衣已备在凳上，姑娘换好便快出来吧。”张嬷嬷在门外殷殷叮嘱，唯恐她着了寒气。

　　玉足踏进软履，宋清徵裹上外裳步出水房。窗棂启开一线，蒸腾的水汽袅袅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