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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殊途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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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究竟什么是命运?
黎度恒不是诗人,以往不曾思考这些问题。
然而和师兄来到北央城的那天,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命运确实存在。
在人潮涌动中,他一贯迟钝的直觉忽然捕捉到细小光斑,于是他抬起眼。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女人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回望过来。
只一瞬间,周围景色似乎迅速退却,沦落为朦胧灰暗的背景板。
她的眼角有了细纹,大约是因为时常不高兴,所以脸上有了苦相,耷拉着眉毛,嘴角也随着脸颊一起下垂。
可是,他还是马上就认出了女人,就像女人也马上认出了他。
动了动唇,他难以叫出那个曾经念过千百遍的名字,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却忽然一凛,佩剑出鞘,推开众人向他冲来。
他幻想过无数次与她重逢的场面,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包括她提剑冲过来的模样。
血液在身体里燃烧起来又凝结,即便面对的是锁喉的利剑,他也忘记了自己应该闪开。
师兄反应比他快,长鞭一甩,便打掉了她手里的剑。
手背被打出一条血痕,但女人一眼也没有往自己手上看,依然用冷酷的眼神锁着黎度恒。
剑没有了,她还有手。手要是被打折了,那就用腿。
人群惊叫着散开,街道变得像菜市场一样混乱。
在一片仓皇中,女人还是目光如炬地向着黎度恒奔来。
为什么?
黎度恒甚至问不出来。
她的眼神像一个鲜明的提示,直戳中他内心深处发霉的溃烂。
在她手碰到黎度恒之前,晏宿醒挡在了他身前,抓住女人发狠却毫无章法的手腕,按着她的腰,格斗的动作,一时竟像亲密的拥抱。
“夫人……”晏宿醒的双手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定格她的腰身,“不要这样。”
“晏觉,你给我放开!”女人嗓音沙哑地嘶喊,“你让我杀了他!我当年发过誓,只要再看见他,就一定会一刀杀了他!”
“他不是薛乾!”晏宿醒忽然拔高嗓音,语气难得一见的震颤。
“他不是薛乾……他怎么不是薛乾?!”女人双目充血地低吼,“他这张脸,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薛乾……?”黎度恒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眼中莫名其妙凝聚起泪水,“我……阿筝,我是黎度恒啊,你……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女人剧烈挣扎的身子突然僵住。
说完第一句话,剩下来的话就简单了。
黎度恒崩溃地抓乱自己的头发,疯子一样大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阿筝会在这里?为什么阿筝比以前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了?我在哪里?我是谁?谁能告诉我?我不懂啊,为什么都瞒着我?师兄你为什么叫她夫人?师兄你告诉我啊!阿筝你告诉我啊!”
他原本想要隐瞒的。
原本不想要一上来就告诉师兄自己的处境。
但师兄那一声“夫人”残忍地提示了一种可能。
师兄认识阿筝。
长得和黎实一样的观午真人本来就是他师尊。
师兄不可能不知道的。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但从头到尾都选择隐瞒。
在隐瞒什么?
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
阿筝为什么要砍他?
谁是薛乾?
可是很奇怪,在问出这些问题以前他先崩溃了,好像世界被撕裂一样痛彻心扉。
明明还什么也不知道不是么?
他的心却在隐隐作痛。
甚至希望一切是梦。
他希望有人能够一锤定音,告诉他他确实穿越了,这里确实是另一个世界。
但万一是完全相反的答案怎么办?
他在恐惧着阿筝和师兄的回答。
“度恒,你先冷静……”师兄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里荡漾着慌乱,“我们先找一处安静的地方……”
“不要!就在这里说!你们告诉我!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晏宿醒,你回答我,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我长得像你师尊?你到底在瞒着什么?你告诉我啊!”
“你……”回应他的却是阿筝复杂的眼神。
“阿筝,你告诉我好不好?到底怎么了?如果你在这里,那绵绵呢?绵绵在哪里?你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度恒,不要这么激动……”
黎度恒一把打开晏宿醒伸过来的手。
“阿筝,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为什么要砍我?薛乾是谁?绵绵在哪里?”
“少主……”阿筝的身子卸了力道,几乎是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晏宿醒身上才能保证自己不摔倒。
她看向黎度恒,眼神中的寒冰融成了颤抖的溪水。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虚弱,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轻飘飘的话语。
“我……我是黎存啊,我是黎度恒……你……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难道你不是阿筝吗?”
阿筝的身子像被抽去了脊梁一样下滑,若不是晏宿醒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腰,她肯定会跌坐在地上。
“黎度恒……”她空洞着眼神喃喃自语,“你……是黎度恒……”
“夫人,请您也冷静。”晏宿醒托住她腰肢的手臂也在轻轻颤抖。
“宿醒……”听见他的声音,阿筝像突然被惊醒,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站稳,“他……他到底是谁?是……是薛湃那个混账……”
“不是。”晏宿醒吐出一口悠长的叹息,“与前任掌门无关。”
阿筝挣开他,冰凉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抚上黎度恒的脸颊,寒得黎度恒一阵机灵。
“你……”
未尽的话语被晏宿醒截断:“夫人,请您暂时不要告诉师弟。”
“为什么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什么?”黎度恒散乱的眼睛焦虑得在两人间游移。
阿筝苍白的唇抖动了一下,晏宿醒蓦然抓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说:“应天找到了符濑,他很快就会寻到此处。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带着公子转移。”
“少爷……对,少爷!”
“夫人莫急,宿醒同您一道去。”
阿筝惊慌地转身欲走,却被黎度恒拉住衣角。
“阿筝……告诉我好不好?”
阿筝犹豫了一瞬间,还是伸手打掉了黎度恒握上来的手。
眼下……更重要的是少爷。
时间不等人,她没空和他纠缠。
“师兄……”黎度恒对着两人的背影攥紧拳头,后槽牙被他咬得发出响动,“你这样不是保护我……我有权利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晏宿醒脚步一顿。
“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他低声恳求,说完前半句,后半句又变成咬牙切齿的威胁,“如果你坚持不告诉我……我真的会很生气。和以往不一样,我是真的会很生气。”
可是晏宿醒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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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黎度恒殊途同归的,是另一人的命运。
领国遍地哀鸿,与几个月前一样,又有数不清的百姓在同一天暴毙,但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坐在龙椅上红光满面的小皇帝晏朔。
他曾经瘦削平坦的小腹经过数日酒池肉林挺成一个圆润的弧度,若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光是看外形,已经与中年男子无异。
不过他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能维持这副面貌好久好久,这具不再需要担心健康的身体,会伴随着他一道踏遍天下所有土地,最终站上万人之巅成为天下霸主。
凃劫吮吸着他的贪欲满载而归,连带着重伤的应天也提前修复了破烂的肉身,恢复了成为凃劫载具的资格。
“现在就要出发吗?”凃劫蜷缩在他腹腔内,声音慵懒而随性。
“是。”应天坚定沉稳地回应。
“这么多年过去,你现在倒是什么也不害怕了。”凃劫调笑道,“可惜你的勇气生长得太慢,若是当年便有这样的勇气……”
“没有如果。”应天整理好灰色的布衣,从陈珍瑶手里接过符濑的狗绳。
凃劫在他体内笑着,那笑声似是嘲笑,又似是叹息。
“那神尊,需要属下与您同去吗?”何昭昭在他身后眨巴着眼睛。
“不需要。”应天说,“此次一去,我便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你们都自由了。”
到底什么事情总是神神秘秘的?总感觉装得很。
何昭昭在心里吐槽,面上却还是堆着笑:“那便谢过神尊。”
陈珍瑶却略略红了眼睛。
去北央城的路不长,却像是行过了应天半生。
他踩着佩剑,多年在他眼眸内灼烧的地狱渐渐化成了释然。
就要结束了。
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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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筝和晏宿醒带着少年一起来到幽胡海。
今日明明不是冬至,根本不可能见到玄武帝君。
但阿筝却硬按着少年向海面磕头。
“娘亲,你做什么?”少年不满地瞪着阿筝,“我头很痛哎?”
“少爷,请您仔细听我说……”阿筝声线颤抖得厉害,“再不磕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到底什么来不及了?您到底为何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阿筝不理他,对着海面扬声喊道:“求玄武帝君开恩,现任朱雀帝君需要您的庇护!若是您不救他,薛乾……薛乾一定会杀了他的!求求您!求求您!”
海面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