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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叫我什么? ...

  •   头顶天空半明半暗,如同被黑烟笼罩一般变成压抑的灰黑色,浑浊的光线里,周围的森林树木也都绿得发黑,鬼影幢幢。

      林地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仿佛地底下有条比河流都粗的巨蟒,巨蟒从地下探出个头,张开了庞大的嘴巴,然后再雨中静止,伪装成洞口,等待着吞噬掉什么东西。

      洞口四周,一地狼藉,被撕碎劈裂的断树和巨石胡乱堆了一地,湿漉漉的草地上也到处都是阴森发白的木刺木屑和碎成渣的石块。

      就好像,风暴过境,就好像有什么凶狠残暴的力量曾在此处发飙。

      小鬼悬在洞前方,眼眸低垂,惶惶不安地扫视着满地碎屑。

      冰凉的雨水从高处急速坠落,穿透它透明的悬在半空中的身体,砸在下方断木碎石狰狞的断裂面上。

      它没有知觉,感受不到冷暖,但此时昏暗下沉的天空,似瀑布喧嚣的暴雨,和碎成渣的木头石块,都冻僵了它的视觉。

      忽然,它抬起眼帘,因哀伤而破碎的眸光敏锐地凝聚起来。

      在模糊不清的暴雨里,它望向浑浊不清的四周——有什么东西又要来了。

      狂躁且危险的东西。

      但它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警惕或者害怕。

      暴雨声里传来急速的刮擦撞击声,大雨仍在急速坠落,但雨声却渐渐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声音削弱了,一种奇怪的类似疾风呼号的刺啦声,那声音愈演愈烈,与此同时大地也震颤得越来越厉害,阴冷的风吹斜了沉重的雨水,种种代表危险的信号交织在一起闪烁,且闪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某一刹那,直达顶峰,于是滔天大浪在森林里掀起,浪头飞得比云都高,然后猛地扑下来——洪水从四面八方淹向洞口。

      小鬼没有躲。它没有实形,洪水伤不到它。

      但当水流咆哮着迎面逼近并穿过它的身体时,当水流中的巨石断树笔直地撞向它时,它像晕海一样大脑眩晕恍惚了一下。

      于是它在洪水中闭上眼睛。

      凶猛的洪流裹挟着数不清的断木碎石,结结实实地撞上洞口黑漆漆的屏障,发出的沉闷撞击声犹如支撑天地的四足天龟舒缓筋骨时,地动天摇的嗡鸣。

      叫人生畏。

      一眨眼,洪水似汪洋淹没了洞口,断树碎石被淹向洞口的水源源不断地运送到眼跟前,穿过小鬼的身体,撞到后方洞口屏障上。

      在接连不断的撞击声中,小鬼又睁开了眼睛。

      它和树纤岛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所以虽然没有什么确切的依据,但它就是敢肯定,树纤岛的洪水就是山神在操控。

      说不定,现在,山神就在洪水里。

      小鬼睁开眼睛,像漂浮在水里的鱼儿一样,左右张望着。

      树纤岛的洪水不和普通山洪一样是浑浊的泥土色,而是清澈的。虽然除了断木和巨石这些庞大的家伙,水里也夹杂着像树枝和草叶这种很多细碎的东西,但是是清澈的。

      小鬼在洞口前等洪水,就是为了见山神,就为了向山神表达出它想和她沟通的意愿。但大概会和往年一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难道老树就是树纤岛现在的山神?

      洪水里蕴含的能量似乎被黑漆漆的洞口吸收了卸掉了,于是湍急的水流放缓,数不清的断树碎石被冲积到洞口四周,沉降堆积下来。

      接着,水面渐渐下降,露出那些顽强不倒的树梢头,露出被撞掉树皮的树干,露出湿漉漉的草地……

      很快,洪水就完全消退了,没影了,只剩下杂乱成堆的木头石块

      暴雨仍在下,天空黑得更厉害了,却不是因为坏天气,而是夜晚降临了。

      难道老树就是现在的山神?难道山神的女儿也变成树了?

      小鬼又想起那个总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女孩。

      有可能欸,老树控制洪水把木头石头冲到洞口这里来,相当于自己给自己盖房子……

      小鬼能感受到,一到祭日前后,树纤岛就会变得特别暴躁,树纤岛七月下旬的雨,也比平常其他时候危险了十倍百倍。

      山神的母亲被恶人陷害,为了让她安息魂归自然,岛上的人就将她的骨灰洒在脚下的土地上,骨灰融入树根滋养大树,繁茂山林,结出丰硕的果实,为祭奠她,也为祈福消灾,岛上的人就用树枝做成树娃娃,然后在祭祀山神时烧掉。

      因为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小鬼见到老树的第一眼,就把老树默认为了故事里的母亲,也就是树纤岛的第一代山神,傀。

      而山神世表录里,总共就可怜巴巴地记了两位山神,那现在的山神应该是傀的女儿虢才对。

      难道老树其实不是傀,而是小山神?

      小鬼从人变成鬼已经差不多有二十一年了,这二十一年里,它身边只有老树和小火苗。

      不会有什么山神死后会变成树的诅咒吧?小山神已经死了吗?傀是被恶人害死的,那小山神又是怎么死的?

      小鬼仰躺在老树裸露在地的庞大树根上,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在心里琢磨,乱想一通。

      树冠下胡乱飞舞的萤火虫,在它视角里,就和绿色的天空里流动的黄色星星一样漂亮。

      但或许是受外面暴雨的影响,老树四周,平时干燥阴寒的空气,好像变得潮湿了,仿佛有个人哭了,泪水融化在空气里,弥漫得到处都是。

      如此想着,小鬼浑身一哆嗦。

      鬼竟然也害怕鬼……

      于是它紧捂住耳朵,在树根的怀抱里蜷缩成一团。

      洞外,漆黑浑浊,夜雨滂沱,洪水在树纤岛的山里四处游荡,撞断大树,撕裂山石,然后一波又一波淹回洞口。

      洞外沉闷的冲撞声和洞内模糊的爆炸声混一起,难以分辨。小鬼紧捂住耳朵也能听到。

      真烦人!

      “但如果这是我的心跳声,就好了。”它想。

      雨突然停了,像个闹腾不止的孩子,突然停了,突然安静了。

      天开始放晴,紧接着就是闷热的酷暑。

      暴雨好像不留人活路地,把空气里的水分都压榨干净了。

      雨前一秒刚停,太阳后一秒就暴晒树纤岛,热浪扑腾,知了猴发出尖锐且聒噪的爆鸣,空气都被烤得火辣辣的,吸一口呛在喉咙里,烧得嗓子眼痛,别说水泥路了,黄土都烫得要烙穿脚底板。

      一眨眼,树纤岛天气又干热到活人有被晒成干尸的风险。

      不过极端酷热的天气也把树纤岛人心里的不安都蒸跑了,大家都纷纷跑到山上去乘凉,泡在河里玩水游泳。

      “小火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仔细想想,好像每到祭日前后小火苗就会消失。难道被暴躁的树纤岛吓得躲起来了?”

      小鬼倒挂在树枝上,眼睛紧盯着趴在树干上的大黑知了。

      知了的嘶鸣声如电钻折磨着它的耳膜,它咬住嘴巴屏气凝神,拇指和食指相扣,慢慢朝知了伸出手,然后猛地一弹!

      嘶鸣声仍在继续,它的手指穿透了知了的身体,就和雨水穿透了它的身体一样。

      小鬼无聊地蔫了下来,从树上飘下来,然后撑着脑袋侧躺在山坡上,看着下面河里嬉闹的人。

      随风静止的树影重叠在它半透明的脸上。

      它看着看着,无聊的表情忽然变得沉重了,“山神,不会在憋个大的吧?”

      你猜对了。

      下一秒,小鬼出现在了老树下的草地上。

      “欸?”

      小鬼眨了下眼,仍维持着撑脑袋侧躺在地的姿势。

      “欸?”

      很神奇,小鬼突然被一股力量传送回了树下。

      它先是觉得好玩,然后意识到不对,再然后它就发现,它出不去了。

      文仙章今天要烤小饼干,让文姜寿去尝尝。

      距离树纤岛祭祀山神,差不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文姜寿和红筱九都想早点做好树娃娃,就打算今天先上山采树枝,然后再去文婆婆家。

      今天是2010年7月23日,农历庚寅虎年六月十二。

      树叶灰尘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经太阳光一照,树冠下方的空间里,就荧着绿莹莹的光,像布满青苔的水底,鲜绿得晃人眼睛。

      留了一年多短发的文姜寿,终于在红筱九催促下,又留起了长发,现在她的头发刚好可以在脑后扎起一个小揪揪。

      “你为什么想让我留长发?”文姜寿问走在自己前面的红筱九。

      红筱九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她扎了个高马尾,马尾辫随她欢快的脚步在脑后晃来甩去,看得文姜寿头皮痛。

      “长头发显得你温柔。”红筱九没有转身,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文姜寿做了个怪表情,“什么意思,我现在很……”她张着嘴巴,却没了声音。她在想温柔的反义词是冷酷吗?啊?谁?我?

      “你留了长头发我们就可以扎一模一样的发圈!”红筱九又来了一句。

      文姜寿继续沉默。她瞥了一眼红筱九的发圈——现在红筱九用的很多都是文姜寿之前的发圈。

      “你发质那么好,就应该留长发好好臭美好好欣赏,要不然等你以后老了,你就后悔了。”

      文姜寿没忍住,被她的发言逗笑了。

      “总之,好处多多!”红筱九转身狡黠地朝文姜寿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

      那抛来的眼神,就像一颗星蹦到文姜寿额头上,砸了她一下。

      文姜寿低头,中指揉揉自己的眉心,竖起的手掌正好遮住了她翘起的嘴角。

      知了在疯狂鸣叫,漫山遍野的野虫似乎被太阳烘烤得很舒服,大肆歌唱。

      忽然,文姜寿顿住脚步,转身往身后看了一眼。

      绿莹莹的树林跟在梦中一样朦胧不现实,她身体里的一根弦悄然拉紧了。

      俩人继续往山上走,往树林密集的地方走。她们要折柔软有韧性的树枝做树娃娃。

      太阳很毒辣,四下里无风,文姜寿却听到了唰啦唰啦的声音,不是树叶的动静,那是什么?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又是从身后传来的。

      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满屏飘雪花的声响。

      不一会儿,红筱九也听到了。她转身靠回到文姜寿身前,并伸手抓住文姜寿的手。她什么都没说,但脸色变了。

      知了的鸣叫在二人对视时似乎飙得更嘹亮了,激得人头皮发麻。

      脚底轻微的震动被神经捕捉到时,文姜寿猛地回握住红筱九的手,拽着她往山上跑。

      晴天见鬼了!是洪水!

      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文姜寿拽着红筱九,失去光泽的乌黑眼瞳朝不同方向上转动着,目光所及的四周都是平坦的林地,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树梢头的知了仍在撕心裂肺地引吭高歌,跟知道逃脱不了死亡命运,所以拼尽最后一口气鸣叫到死一样。

      大地颤动得愈发厉害。

      在瘆人的嘶鸣声里,红筱九本能地回头,紧接着双瞳紧缩——洪水的浪头和大树一般高,没有任何打头阵的细小水流,直接是汹涌的洪流,突兀地蹿动了出来。

      洪水是从山下往山上走的!

      她们大方向没错,但意识到抓着手跑会拖慢速度,于是文姜寿松开了手。

      蝉鸣声在变弱,炸耳的洪流声在变大,但她俩已经无暇顾及,只是死命地在树木间隙里狂奔,往高处跑。

      毫无疑问,洪水的速度比她俩快得多,刹那间,就追到了身后。

      有稀稀拉拉的水从头顶上淋下来,似巨兽的涎液。

      咆哮飞蹿的洪水同竖立起的眼镜蛇蛇头一样,在贴地而行的水吞噬掉她俩的双脚前,水从半空中甩溅下来,先淋湿了她俩的头发。

      凉丝丝的水珠滴到头顶上,又顺着头皮从额头前面,从后脖子上滚落,好似凌迟的刀子正贴在皮肤上试探着第一刀的位置。

      呼吸声在耳畔如炮火轰鸣,甚至盖过了洪水的咆哮。

      快跑,快逃。

      但更让人绝望的是,洪水,会拐弯。

      会拐弯!会往高处流!

      树纤岛就是活的!红筱九的心如同在深渊里下坠,但总也坠不到底。

      往高处跑,跑上山坡后,视野变得开阔,地势陡然向下斜去,俩人没有一丝犹豫,转身沿坡顶往东跑。而由于巨大的惯性,大部分水冲下山坡,哪怕洪水是活的,也一下子被削去了一大截。

      但余下的水流威力仍不容小觑。

      剩余的水拐着弯,紧追不舍。

      前方,有山石岩壁拔地而起,攀上高处的悬崖平台,就能逃到更高的地方。她俩显然没有力气也没有希望再跟洪水比速度。

      被削弱的水流已经漫到了小腿肚子,强劲的水流撞击着二人的脚踝,似乎都能留下淤青。

      刻不容缓。

      低矮山崖的底部生长着黑魆魆的乱麻似的灌木丛,枝条粗硬□□,正好可以作为支撑。

      文姜寿和红筱踩到上面,但高度不够,差一截够不到那块平台。

      岩壁跟刀削一样光滑,除了附着的藤蔓和岩石裂缝,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但脆弱的藤蔓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岩石裂缝对她俩的帮助又微乎其微。

      即便踩着灌木丛,沸腾的洪水也已经冲到了大腿处,脚下的枝条即将被洪水冲垮,变得晃荡不止。平衡很快就会崩塌。于是文姜寿突然弯下腰,结实的双臂抱住红筱九的双腿。

      红筱九尖声惊叫了一声,然后她立马懂了文姜寿的意图,于是她使劲推着文姜寿的肩膀,要把她推开,同时手仍在岩壁上摸索着,不甘心地寻找着强壮的藤蔓。

      “快爬上去。”文姜寿说。

      “不行!”红筱九摇摇头,满是抗拒地哭喊出声。

      “红筱九!快爬上去!”文姜寿完完全全是在朝她怒吼,声音似乎比咆哮的山洪都要大,震得她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于是红筱九低头看着文姜寿,紧咬着下嘴唇,用她那倔强又有点埋怨的小眼神看着她。

      但别无选择啊。

      “红筱九!我让你快爬上去!你是个傻子吗!”文姜寿又吼了一句。

      红筱九抓着藤蔓,在文姜寿托举下,伸直手臂努力够着平台,最终她踩着文姜寿的肩膀,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扑腾的水浪已经淹到了文姜寿胸口。

      红筱九抱住斜飞出岩壁的歪脖子小树,立马倒转身体,壁虎一样贴在岩壁上,朝下方的文姜寿伸出手。

      “抓我的手!”

      文姜寿伸出手,但只勉强抓住了她的指尖。

      于是红筱九又继续向下探着身体。她的动作大得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从平台上滑坠下来,她身体已经向外越过了能维持平衡的最大距离,全靠那棵瘦弱的歪脖子挂住她。

      但文姜寿脚下的灌木丛突然断裂,她的腿陷到了里面。

      好不容易紧扣在一起的手指被迫分开,重力拉着文姜寿下坠。

      水流在文姜寿下巴上拍打,她仰头深吸一口气,埋进水里拔着自己的腿。

      洪水很清澈,湍急的水流激荡出白花花的泡沫水花,波纹清晰可见,

      红筱九能清楚地看到水里挣扎的文姜寿和那眨眼间就弥散开消失不见的血迹。

      眼角似乎要开裂,眼瞳跟干掉的琥珀一样紧缩着。

      她的心一直没有坠落到底,但她有预感,快了,就快了。

      于是她再次朝文姜寿尖叫大喊:“快啊!快抓我的手!”

      文姜寿终于冲破水面,但被洪水冲得翻滚起来,再无法向红筱九的位置靠近,而且,洪水裹挟着她往岩壁拐角处走。

      刁钻的角度,没出路的死局。

      周围的大树有的已经在水里变形,水涨得很快,有黑影在眼角余光中飘过。那是什么?红筱九抬头瞟了一眼,看到了神话传说里才有的能将大山都淹没的汪洋,以及……

      断木和巨石。

      那黑影是断木和巨石。

      又一波绝望和万吨重的水浪一样拍打在红筱九身上。

      断裂的树木张着嘴巴,张牙舞爪地亮出锋利的木刺,随水流朝文姜寿冲去。

      “文姜寿!”红筱九在尖叫。

      好在断树撞到了山岩上,偏离了方向,有惊无险。但后面,数不清的断树和巨石,千军万马一样奔腾而来。

      “没用了。”文姜寿心里响起一道声音。

      她尝试在翻滚的水流里浮出来,对红筱九大喊:“快往上走!”

      但水灌进她的喉咙,让她的声音破碎。

      水流裹着她,如鳄鱼的死亡翻滚,蟒蛇的缠绕捆绑,她像条小鱼,被洪水捏在掌心里肆意揉搓。

      红筱九看到文姜寿沉下了水。

      下一秒,挤成排的断树冲撞着滚过文姜寿所在的位置。

      红筱九的心坠底了。

      文姜寿消失了。

      她找不到她了。

      洪水仍在上涌,水面很快就与平台齐平,红筱九强撑着站起身,往更高处跑,大脑一片空白。

      但漫延上来的水已经没有刚才那般横冲直撞的能量了。

      最终,洪水没有跟上来。

      红筱九瘫软在地,悲伤将她淹没,她呆滞地大口呼吸着,直到酸涩重新涌上心头,她才又颤巍巍站起来。

      不会……不行……

      沿着刚才爬上来的路,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洪水已经没影,树东倒西歪。

      蝉鸣又开始了,嘹亮无比,大火球悬在穹顶,散发出无尽的猛烈热量。

      有水滴落在头顶。

      红筱九应激了一样,迅速扭头——洪水和鬼一样突然又出现在自己身后——不,不是,好像,单纯只是下雨了。

      树纤岛喜欢下太阳雨。

      她在软乎乎湿漉漉的草地上艰难行走,沿洪水的踪迹,寻找着文姜寿。

      不要让她有事,让我见到她,让我找到她,求求了……

      红筱九在心里祈祷。泪水从她硬邦邦的脸上滑落,她感受不到。害怕失去文姜寿的,在她身体里砸出了个正在往外冒寒气的无底洞,她口干舌燥,嘴唇都咬破了。

      她不明白,该死的洪水为什么偏偏追着她俩跑!太扯了!树纤岛是故意的!山神就是故意的!为什么?

      太阳炙烤山野,洪水留下的水珠忽闪忽闪地折射着刺目的太阳光,就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刺激得她的眼睛发晕。

      别让她死,只要让她活着什么都好,什么都行,拿我的命去交换她都行……

      脚下吸了水的草地和泥沼地一样松软,吸着红筱九的双脚,她拖着沉重的身体,目光在洪水留下的狼藉中搜寻,恐惧焦急,和一股愤怒,在胸膛里凶蛮地撞在一起,气流从她嘴巴里哼出。

      她开始大声呼喊文姜寿的名字。

      那声嘶力竭的喊叫,那强撑着却仍在颤抖的声音,和蝉鸣很像。

      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分给她,只要让她活着就好。砍掉我的寿命给她也没事。山神!如果我有四十年我愿意分给她二十年,如果我有六十年我愿意分给她三十年,山神,求求你别让她出事,别让她死……

      红筱九像个情急之下为达目的,而不顾一切胡乱许诺的人。

      环绕在四周的蝉鸣比鬼哭狼嚎更瘆人,雨水下坠速度变慢了一点……

      山神转身,她最喜欢胡乱许诺的人了。

      雨水下坠的速度变慢了不止一点,雨珠和梧桐树飘落的秋叶一样缓慢。

      但红筱九一点都没有发现。她眼睛里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她在一方巨大的黑色岩石后面看到一双遍布血痕的小腿。

      是文姜寿。是她。

      裸露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殷红的擦伤,和涂抹了红色的油漆颜料一样,但最严重的是胳膊上恐怖的撕裂伤。小臂的皮肉被木刺掀飞了一块,连皮带肉的耷拉了下来,露出里面血淋淋暗红色的筋骨血肉。

      红筱九一时间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讨厌自己,她把手指放在文姜寿冰凉的脖颈上,同时低头将脸贴在她鼻子嘴巴上。探出的脉搏和拂在脸上的呼吸让红筱九的脸皱了一下,泪水汹涌而出。她捏着文姜寿的嘴,扣她的嘴巴。又把身上烂掉的衣服撕得更烂,直接把那些触目惊心耷拉下来的皮肉贴回原处,然后用布捆绑在一起。

      一个人把文姜寿弄下山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得下山找人,但洪水会不会再回来?

      别无选择,她必须再一次丢下文姜寿。

      文姜寿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涣散,聚不起一点光,接着她剧烈咳嗽起来,趴在红筱九怀里半咳半呕吐,红筱九就用力拍打着她的背。

      “我马上就回来!你等着我!”红筱九拍拍她的脸颊,大声喊着。

      “我能走。”文姜寿站起身,和红筱九对视。

      阳光似千万根针扎在皮肤上,她浑身都痛,胳膊上的伤像绑着块沉甸甸的石头,沉得她直不起腰。

      她就像头刚学会直立的四足动物一样,弯着背前倾着身体,而且和红筱九对视的眼神跟没睡醒一样。

      于是,下一秒,红筱九深吸一口气开始抓狂,她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原地打转,“不行不行!太慢了!我下去找人!你哪儿都别去!”

      说完,红筱九扭头就往山下跑去。

      文姜寿伸手想抓她的衣服,但没抓住。

      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她眨了下眼睛,身形摇晃了一下,一下子靠着石头瘫坐在地。

      接着她咬紧牙关,低声骂了一句——背后的黑色巨石眨眼间就被太阳晒得滚烫。

      于是她蜷缩起双腿,垂下昏沉的头颅,额头抵在膝盖上。

      变得闭塞的空间里,她能听到自己短促又费劲的呼吸声。

      刚才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尚未从死亡的恐惧中走出来,但她确实是安全了……是吧?但奇怪的是,她又挺希望刚刚自己就那样被洪水淹死的。

      “我把她留在了那里,我就那样,把她留在了那里……”在狂奔下山的途中,红筱九又在心里嘀咕,又在心里面鞭笞自己。

      洪水会不会再回去?

      洪水究竟会不会再折返回去?那水不是会拐弯吗?为什么没来追我?为什么冲走文姜寿后,没有来追我?文姜寿是目标吗?

      完蛋,刚刚扑灭的恐惧绝望的火焰,顷刻又死灰复燃。太阳穴突突直跳,红筱九的脸又变得煞白。剧烈的跑动和头顶太阳的暴晒,又让她脸颊上有一抹发灰的红。总之,她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了。

      自己刚才不该离开的,就算慢,她也应该拖着文姜寿,和文姜寿一起下山。救命不对,自己不该离开的。万一洪水再回去,万一……不要那样……

      刚才,红筱九转身离开时,注意到了文姜寿朝自己伸出的手。她突然特别想哭。

      一定不要有事,一定不会有事的。

      红筱九使劲眨眨自己模糊的双眼,一口气也不敢歇地往山下狂奔。

      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

      红筱九的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今天是2010年7月23日,农历庚寅虎年六月十二,大暑。

      小鬼从洞里出来时,毒辣的太阳已经歇落西山,天已经昏黑了。

      今天,山神又发脾气了,洪水撞响洞口的黑色屏障时,把老树下的它吓得一哆嗦。它看着新堆积起来的断树和碎石,忽然间,注意到木刺上勾着一片碎布。

      是谁?

      山神伤人了。

      是谁?

      黑色布块上没有任何花纹图案。

      但小鬼有预感。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输液架和果绿色的床帘。

      文姜寿感到呼吸不畅,她要难受死了,胸口和右胳膊难受得尤其厉害。

      “哎呦,你醒了。”

      就在文姜寿费力调节自己因痛疼而紊乱的呼吸时,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被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一口气呛死,她梗起后颈稍稍抬头,看向床尾。

      一个老太太靠墙坐着。

      胀痛的眼球模糊的视线让文姜寿下意识以为那是奶奶,但再定睛一看——是一位医院的清洁人员。

      文姜寿松掉力气,头一仰又落回床上。

      “我听医生说你没事。但你那胳膊得好好注意,小心不要留下后遗症。”老太太很自来熟。

      文姜寿却皱了下眉。她觉得奇怪。老太太的声音没有年龄感,她的话音里没有符合她年龄的停顿感,而且她说话有点磕磕巴巴的,就像在刻意学别人的语调说话,而且学得很不走心。

      “你不走运啊,岛上的洪水好几年都没有伤人了。”老太太又说。

      文姜寿沉默着。她没有力气,她全身痛,嘴巴牙齿舌根都很痛,她不想说话,但怀着一丝不知道对谁的怨恨,她张开嘴巴艰难吐出一句:

      “山神不喜欢我。”

      老太笑出声。没有顾忌地在病房里大笑。

      就很好笑嘛!山神有喜欢谁讨厌谁?小孩子眼里的世界真的很好玩。

      “那你干什么坏事让山神讨厌了?”于是老太故意逗她。

      文姜寿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想自己做过的坏事,但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留在她四分五裂的脑海里:我是个女孩。

      于是文姜寿干咽了一下剧痛的喉咙,闭上了干涩的眼睛。

      然后她哭了。

      就算紧闭着眼睛,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流淌下来。

      在别人面前哭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但现在脆弱的文姜寿控制不住自己。

      老太站起身走到病床旁,看着她稚嫩的脸庞,轻抚她的额头。她干瘪的手掌皱纹深如沟壑,但很温暖很柔软。

      老太太安慰她:“山神哪里会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骗小孩的。山神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山神是故事传说那一派的,她在很远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呢,她不会喜欢,或者讨厌我们这个世界的某个人。”

      文姜寿没有再睁开眼,她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

      把文姜寿送医院来,并留下照顾她的人是文仙章。

      文仙章的热情,让文姜寿的爸妈很不好意思,他俩说小孩受了伤反倒让你费心了,说文姜寿就是不机灵,遇到洪水不会躲,看人家红筱九就没事。

      “哎呦,别开玩笑了,她一个小孩子,没事就好。”文仙章笑笑。

      最后文姜寿的爸妈走了,文仙章留了下来。

      作为树纤岛的小祝,文仙章是不能结婚的,于是离开医院时文芳栋就在嘀咕:“文仙章不会是看上咱家金祥了吧?”

      “看上了你就给?”妻子冷脸剜了他一眼。

      “人家有钱,日子过得好。比咱家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文芳栋玩笑道。

      “滚!”

      文姜寿爸妈离开后不久,红筱九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文仙章朝她身后瞥了两眼,见她身后没跟着大人,就吃惊道:“你自己来的吗?”

      红筱九点头,“我不可以自己来吗?”

      文仙章笑着摇摇头,“人贩子给我们那辈人造成的阴影太大了。”

      说着,文仙章打开餐盒,微微颔首盯着红筱九,“而你们是小孩子,你们是可口的美食。”

      她甩了一下波浪卷发,发间明晃晃的菱形耳环不停在闪动,然后她将饼干递到二人面前,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看来我是有先见之明的,你俩要是不去山上玩直接来我家,那肯定就没事了。”

      文姜寿被逗笑,“对,你是树纤岛的小祝,我们该听你的。”

      文仙章却不满意文姜寿的回答,她撅起上嘴唇摇摇头,“只听我的还不够。你相信我吗姜寿?要死心塌地的那种相信。”

      文仙章朝病床上的文姜寿俯下身,美人脸忽然严肃起来,“你能死心塌地地相信我吗?你愿意把你的心脏,把你的生命都献给我吗?你能相信我到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吗?”

      说着,文仙章朝文姜寿伸出手,开始挠她的咯吱窝。

      文姜寿大声笑起来:“不要挠我!不要让我笑!我的胳膊痛!”

      红筱九看着她俩的互动,忽然好奇起文姜寿和文仙章是怎么认识熟悉起来的了。

      然后的时间里,三人都没说话,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啃饼干的咔嚓声。

      文仙章看看文姜寿,又看看红筱九,挑了挑眉,她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站起身说道:“姜寿你吃水果吗?我下去给你买点桃子什么的。”

      于是病房里就只剩下红筱九和文姜寿了。

      文姜寿看看红筱九,奇怪她今天真安静,就问道:“你没有在洪水里受伤吧?”

      红筱九呼吸一滞,攥紧双拳,快速说道:“我就说我们遇到了洪水,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他们也没有多问。”

      她低着头肩膀僵硬,语速很快,她的样子,就像是在承认一个错误。

      文姜寿眨眨眼,“那就行了啊。只告诉他们我们遇到了洪水就行了,不要说别的。”

      红筱九揪紧了裙摆,她像是要哭了,深吸一口气有点激动地说:“你不想被人夸吗?你让我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或者说,你让我发现了自己其实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红筱九完全可以把事情都讲出来,她完全可以说出是文姜寿把自己推到高处,是她让自己脱离了危险。

      但她没有说。

      她怕被人看低,她怕被人说自私,她怕说出来后,自己在被人眼里就会变成一个只顾自己逃命不顾别人死活的坏蛋。

      红筱九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内心也是丑恶的。

      她不清楚为什么文姜寿让自己不要多说。让她感到罪恶的是,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往外说,她没勇气告诉别人文姜寿救了她然后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文姜寿被水冲走了。她没勇气。

      “我就像电视上隐瞒了事实真相的坏人反派。”红筱九心情很不好。

      文姜寿翻了个白眼,“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我们只是动作慢了一点。如果我快一点把你举起来,如果你快一点爬上去,如果我快一点拉住你的手,我们可能就没事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我一点儿都不懂。为什么我让你变成一个胆小鬼了?”

      文姜寿反问红筱九,同时嘴角要翘不翘的勾起来,露出一个坏笑,“你本来不就是一个胆小鬼吗?”

      红筱九扬起拳头就要锤她,但又无从下手,因为现在她浑身是伤。

      文仙章趴在门外偷听。路过的护士来回瞥了她好几眼。

      “我以后也叫你姜寿吧?”病房里,红筱九又突然说道。

      这句话红筱九在心里面酝酿很久了,她想找个机会,假装一时兴起提起。但偏偏她的嘴唇打架了,在说“姜寿”两个字时磕巴了一下。

      这让红筱九猛地出了一身汗,虽然她面上依旧镇定。

      偏偏文姜寿因她那一磕巴没听清,“叫我什么?”

      不要紧张!不要脸红!红筱九在心里对自己狂喊。然后她再次开口:

      “我说我要叫你姜寿。我说我以后就学婆婆喊你姜寿。”

      文姜寿脸随即皱成一团,“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嘴巴长在我身上。”

      “那你还问我?”

      “横竖被你讨厌,那我以后就直接叫你姜寿了!叫多了,你就会习惯的,我也会习惯的。”就像现在,红筱九逼着自己大声喊了几声姜寿后,她的上下嘴唇就不打架了。

      而一听到红筱九叫自己姜寿,文姜寿就打激灵,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等夏天结束,九月开始,她们就要升入初中,于是一个红筱九提了一个旧问题:

      “姜寿,你想和我分到一个班吗?”

      “不想。”和从前一样,文姜寿回答得毫不犹豫。

      红筱九平静地问了第二遍,“姜寿,你想和我分到一个班吗?”

      文姜寿不吭声了。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一闪,兴高采烈地提议:“要不我们再比一次?”

      红筱九当然知道她要比什么。

      她的兴高采烈让红筱九感到伤心,“你就不能有一次——”

      “比不比?”文姜寿打断她的话,有点挑衅似的。

      “比!”

      红筱九和尖叫一样大喊:“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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