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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禁止触碰!10 ...

  •   夏日天长,天早早地就亮了。

      蝉声嘹亮起来,暑气蓄势待发。

      但任凭窗外阳光灿烂,窗内仍是昏昏沉沉。

      空调冷风吹出舒适的温度,窗帘紧闭将刺目的阳光阻挡在外,红筱九蜷缩在床上,怀抱着文姜寿的枕头,睡得香甜。

      早就清醒的文姜寿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躺在红筱九对面,目不转睛地、心事重重地盯着她的睡颜出神,一双黑棕色的眼瞳如月光照耀的黑玛瑙,卧室的昏暗都遮盖不住她眼里的那一点炯炯神光。

      同平日里轻飘飘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冷淡眼神,或者盈满春风秋水滢滢的温柔眼神不一样,此刻的她是喜忧掺半的,眼神是铺满心事的,像风雪严肃的寒冬,风刮得紧,雪下得急。

      自从小九回到树纤岛,回到自己眼前,生活就变得……简直和梦一样,是那么的不现实。

      睡觉起床,吃饭工作,生活表面很平常,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实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姜寿不再整天抱着截枯枝黯然神伤,不再频繁去叉江岸上散步,在岸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再整天待在祝寿不回家,甚至,不再想离开树纤岛。

      最神奇的一点,文姜寿感觉自己,似乎从一种麻木的状态里,复活了。

      就像,有天早晨她醒来,发现了院子里成簇成簇盛开的小野花,和扑棱着翅膀忽上忽下转圈的白色小蝴蝶。

      这可是她的家,这个院子她走过数千上万次,但从来,她眼里心里都只有疯生疯长的野草,都只知道院子春天是绿色的,秋天是黄色的,冬天落满了雪。

      这是第一次,她意外且惊喜地知道,除了那像邪祟一样张牙舞爪疯狂蹿个儿的野草,自家院子里也是有可爱漂亮的花儿光顾的。

      红筱九如果是一味能治愈文姜寿的药,那她的药效简直算是猛烈,猛烈得和毒药一样。

      要不然怎么会从祝寿见的第一面开始,文姜寿就飘飘然的,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双脚没有落到地上,偶尔脑袋发胀眼前眩晕,偶尔意识恍惚,偶尔像是有人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听声音也模糊——说白了,就是不敢相信千思万念的红筱九就在自己眼前,就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毕竟对不久前的文姜寿而言,听到红筱九的声音,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呼吸,还比摘得天上月都难。

      美好,总是惹人贪恋。

      她不愿红筱九被困在树纤岛,但美好,总是惹人贪恋。

      ……或许不该用美好二字来形容现在的生活,显得她太没有良心了,像个变态,因为首先红筱九不是自愿留在岛上的,而是被关在了岛上,再者,一个重要的谜团没有被解开:

      小鬼究竟因为什么才会突然把红筱九弄回树纤岛?

      树纤岛又为什么不让红筱九离开了。

      谜团悬在头顶,心情无法放晴。弄不清楚缘故,她心里不踏实。

      小鬼说,倘若自己再像个倔驴一样尝试穿过叉江离开树纤岛,就会有死翘翘的生命危险,所以它才会把红筱九带回来,让她来劝自己放弃离开岛……

      怎么听都像是放屁。

      但面对自己的怀疑,小鬼很坦荡荡,甚至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泪眼汪汪地警告自己:一旦下水,危在旦夕。

      那真心实意害怕自己出事的模样,又让文姜寿混乱了,难道叉江真的会要了自己的命?那又为什么不让红筱九离开?

      依着文姜寿跟那小滑头十年的相处,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它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操控洪水的是非寻常的自然力量,是树纤岛的力量,小鬼被洪水重伤文姜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怎么看,都像是树纤岛在教训小鬼。

      为什么教训,就不得而知了。

      小鬼喜欢捉弄人,说话真真假假,但不管它怎么跟自己打马虎眼,有一句笑话自己的话却说的很对:“文姜寿你自怨自艾折腾来折腾去,瞎折腾了十年,到头来只需要一个红筱九,就老实安分了,就不蹦跶了。”

      红筱九的存在,让她的一天敌得过从前浑浑噩噩虚度的十天、百天。

      这样说,似乎显得文姜寿是个没什么高远追求的人,但红筱九在她身边,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什么都比不上,早上一睁眼就是心上人的安心感和幸福感。

      困住她的,也是让她牵肠挂肚的,也是她最在乎的。

      树上的红果子,有一颗代表的是红筱九。

      脸颊蹭蹭自己的手肘,文姜寿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手臂,又继续盯着红筱九看,仿佛永不会厌倦。

      她自己不会知道,现在她的目光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她的凝视,是想要将对方解剖开来,从里到外理解透彻的凝视,是藏着无法明示的私心私欲的凝视,同外面山林里未散尽的晨间薄雾,和叉江上弥漫的水汽一样,又湿又重,透着一股潮湿阴冷。

      十年里,一条条没有收到回音的信息,让文姜寿几度想放弃,让文姜寿以为红筱九肯定讨厌死自己了,而现在,让她欢欣鼓舞的是,红筱九心里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己仍有不小的希望。

      但与此同时,她和她之间的隔阂,也不小。

      “如果当初我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会怎样?”文姜寿看着红筱九,心里去想那已经毫无意义的“如果”。

      而人一旦开始想“如果”,心里是不可能没有后悔的。

      沉睡的人儿似乎做了个美梦,她眉目舒展,嘴角有一点似有若无的笑,睡颜如夜色下的睡莲,散发着恬静的美。

      文姜寿不禁撑起胳膊,悄悄朝她躺近了一点。

      黑发如藻,从红筱九的脖颈绕到胸前,三两根发丝盖在她脸上,增添一丝清冷感,她的睫毛卷翘,似被风吹拂起来的柳丝,小鼻子也挺翘,美丽的同时给人攻击性,恰似她性格里的恣意张扬,活泼倔强。

      怀抱着枕头,睡裙卷到膝盖上,纤细的小腿交叠着蜷缩在身前,她面容姣好,像是故事里陷入昏睡的公主,等待着命定之人。

      文姜寿屏住呼吸,凑得更近,目光落在红筱九脸上,移不开半寸,然后她伸出手,食指慢慢地挑起落在她脸上的发丝……

      窗外的知了不合时宜地爆发出嘹亮的一嗓子,红筱九睁开眼睛。

      对视的瞬间,文姜寿瞳孔地震,像个蜘蛛一样慌忙倒退着,直接退到了床外,赤脚站在地板上,似一只惊扰了老虎的小兔,解释着:“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只是想把你脸上的头发拿开……”

      怎么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于是她赶忙闭嘴了。

      而红筱九抱着枕头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看着文姜寿,大脑开机中。

      你能做什么?我根本不担心嘛好不好,你又不能碰我,你能做什么……

      红筱九也在心里吐槽自己,嘴上说着要报仇要报仇,要趁着文姜寿不能碰自己好好玩弄一下她,要把从前文姜寿捉弄自己的都捉弄回来!但……但一到关键时候,她怕她疼,就又心软了,然后事后又后悔,后悔不该心软……

      不行!不能心软!

      红筱九挪动膝盖挪到床边,朝离床有一丈远的文姜寿勾勾手,“过来。”

      “干什么?”文姜寿很谨慎,因为她笑得很……不怀好意。

      “哎呀你过来!”

      文姜寿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到床边,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

      鸦羽般的眼睫显得文姜寿眼皮上像是有一层天生的墨色眼影,衬得她眼尾深长,眼睛深邃,一对黑棕色的眸子简直是把勾人心神的利器。

      偏偏她的眼型又不是狭长的,眼中圆钝,藏起了一丝冷淡锋芒,多展露了一些天性感情,天生的忧郁眼。

      现下,她因休息不好,眼底有点发青,长发散在肩上稍显凌乱,鬓角额前也都垂着碎发,仿佛只要她一呼吸,沧桑破碎感就会在她身上油然而生……

      不行!打住!又要心软了。

      红筱九突然伸手,把文姜寿吓了一跳。她把文姜寿的碎发一股脑地整理好,别到耳后,手动弱化了一下自己的滤镜。

      然后,噙着笑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文姜寿不解地低头,看看她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又抬头看着她,有点提防,“你要干什么?”

      “那鬼东西看你洗澡,你俩平时一点都不避着点吗?”

      “什么意思?”文姜寿眼睛缓缓睁大了,脚尖后移岔开了步子,有要逃跑的迹象,你不会让我现在洗个澡给你看吧!

      红筱九笑着不说话,行动上却很直白,直接上手解她睡衣上的纽扣。文姜寿脑子里顿时就是群蜂乱舞,接着一把攥住了红筱九的手……

      该死,手比脑子跑得快。

      灼痛似妖火蹿起,邪笑着摇身一变,火势便猛烈起来,眨眼燃烧全身,文姜寿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瘫软在床前的地板上,即便如此,红筱九也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它……它没有看我洗澡,它就是不挑场合,仗着自己是鬼会穿墙,就随心所欲的。如果有事情找我,它就会冷不丁出现在我眼前……”文姜寿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低着头欲哭无泪,“我为什么要避它?我怎么避?”

      说着,她又抬头看向拎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的红筱九,“你多想了。”

      “是么。”

      红筱九掐住她的手腕不放,拎着她软塌塌的胳膊,像是拿着根牵狗的绳子一样,盘腿坐在床边,她点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狡黠一笑,食指碰碰自己的脸颊,说:“你要不要给我一个早安吻?你亲我一下我就撒开手。”

      “亲脸?”文姜寿稀里糊涂地问。

      “怎么?你想亲嘴?就只亲脸哦。”红筱九笑意盈盈地伸长脖子,朝文姜寿偏了偏头。

      盯着她凑近的脸蛋,文姜寿干咽了一下,刚刚那迅猛的灼痛让她心生惧怕,上一波余痛未散尽,她迟迟不敢亲上去。

      “亲一下就好啊,轻轻的,又不会很痛,”红筱九催她,“快点,我脖子都酸了。”

      “好,好的……”

      跪在地板上的文姜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只手按在床上,犹豫着仰头,迟疑着靠近……

      红筱九握着她的手腕,能感受到她因紧张而攥紧五指时,手腕上筋骨的活动,于是嘴角咧得更高,笑得脸都酸了。

      文姜寿暖热的气息如一团软软的云擦在自己脸上,红筱九全神贯注感知着,估摸着她的嘴唇即将要碰到自己脸了,就突然来了一个后撤,然后一扭头,把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等等,还是亲这边吧。”

      红筱九嘻嘻笑着,文姜寿却被她的一扭头吓得不轻,心脏砰砰直跳,虚汗都冒出来了。

      不能磨蹭了,文姜寿抿了一下嘴,果断仰头出击。

      红筱九却也眼疾手快反应迅速,紧跟着又来了一个后撤,让文姜寿扑了个空。

      “……嗯?”她懵了。

      红筱九立马松开她的手蹦下床,站在她身后,以一副体贴她的语气说道:“算了,看你这么胆小紧张,不亲了,再把你痛坏了。”

      文姜寿缓缓抬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早晨起来心情好呀~”红筱九哼着调子,步伐轻快,刚出了卧室又折返回来,扒着门框,朝文姜寿呆愣僵硬的背影喊:“我还可以去你书房吗?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文姜寿一动没动,似尊石头。

      红筱九可劲地笑着,笑得像久败后终于打了个胜仗一样,甩头走了。

      文姜寿扶床站起身,看着自己那个被红筱九抱了一宿的枕头,像被人当沙包打过一样歪歪扭扭的。她叠起夏凉被,拍拍枕头,用手掌一寸一寸捋平床单,当她的手掌按在红筱九躺的位置上时,她动作停住了,心想:

      “自己在犹豫什么,刚才第一下就应该直接亲上去。”

      《有没有一片秋叶,愿意为我飘落》

      书明明是文姜寿的书,红筱九记忆里却随处可见这本书的影子。所以离开树纤岛十年,再次看到这本书时,她竟有一种故友重逢的激动感。

      小的时候,每个同学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唐诗三百首》,红皮的,很小巧。红筱九的《唐诗三百首》和其他启蒙读物直到现在都被爸妈细心保留着。

      而这本书呢,它就比文姜寿的《唐诗三百首》来的稍晚一点,同样也是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在文姜寿手里了。

      书里的内容,红筱九早就熟悉了,但因为无聊,又翻了一遍。

      书里主要讲的是奶奶、妈妈和女儿三个人也是三代人之间的爱和怨恨,是一本自传体小说。

      奶奶和妈妈被家庭和亲人所累,扭头将怨恨发泄在下一代女性身上。女主作为孙女,作为女儿,年幼的不成熟的她夹在奶奶和妈妈中间,身心深受折磨,痛苦不已。为给家中男孩让路,父亲逼她辍学打工,妈妈为此大闹一场,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奶奶也只能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后又为了让她不那么累生活安稳下来,妈妈和奶奶就撮合她嫁人,但她不愿意活得和妈妈一样,所以选择不嫁不养。就算她的能力无法让她拥有好的生活,就算随着年纪的增加,身体越来越差,她也要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然而现实不如人愿,她过得十分劳累,更谈不上有几分自由,偶尔有后悔,但她知道,如果时间倒流,她仍会执拗且顽固地选择自己一个人。或许是料到了女主孤独终老的结局,奶奶和妈妈两个人,用自己当牛做马的一辈子,换来了家里男孩,也就是未来户主的一份承诺,承诺等女主老了,若有需要,他要空出老家一处房子给她住,不用给她养老,但必须给她打口棺材,做对童男童女和黄牛红马,此外,其他的,就随便吧。人会老去,女主也被时代淘汰了,她将自己的房子和打拼的一切留给侄女,按照奶奶的遗愿,也想着落叶归根,回到了当初那个和奶奶妈妈一起生活的院子。

      女儿努力一生都在让自己不要和妈妈或者奶奶的命运重合,但最终,谁也没好过谁。

      女主终老时,望着不断从树上掉落的枯叶,想起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诗意少女时,少年不识愁滋味,胡乱许下的诺言:有没有一片秋叶,愿意为我飘落,我将接住你,把我的所有都给你。

      或许我出生时,是为妈妈飘落的秋叶;或许妈妈去世时,是为我飘落的秋叶。生命里的爱恨和道理,在我终于悟得到时,却憾然发现早就来不及了。

      ……

      红筱九翻开书,找到了夹在书页里的一片秋叶,是一片梧桐叶。

      她捏着叶柄将梧桐叶举到阳光下瞧着,“姜寿让我小心不要把叶片弄丢了,难道这梧桐叶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而且奇怪的是——她捏着叶柄将叶片转来转去——和一般的干花草叶一比,这片梧桐叶很新鲜,新鲜得像是刚从树上落下来的,或者说,像是刚一入秋刚一发黄不到时候就被人硬生生摘下来的。但现在是夏天,就算是去年深秋摘的叶片,夹在书里保存到现在也应该流失水分,变干变薄变脆了啊。

      但是手上的梧桐叶不仅没有变脆,反而很有韧性,湿乎乎的很厚实,表面油亮像是覆着一层蜡,甚至可以弯折,简直……简直像是假的一样。

      红筱九实在不懂。

      但往往怕什么就来什么,她怕自己大大咧咧的再给梧桐叶弄丢了,所以翻了一遍书后,就赶紧将书放回了书房的书架上。

      一转身,就发现书桌上的照片,那张姜寿和自己的合照,又被姜寿摆反了!

      红筱九眼里有小火苗蹿起,什么意思!我给你摆正你又摆反了!什么意思!就那么不想看我!那还摆什么,干脆直接丢了算了!

      她很是用力地一把将相框摆正,力气大到框角磕在桌面上发生脆生生的一道响。

      楼下,文姜寿正在跟小鬼拉扯:“你和老树说一声,傍晚的时候我去给她修洞口。”

      小鬼拿下嘴巴里的冰棍,随便摆摆手,直接用唇语和她交流:“哎呀修不修都没事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吧……”

      文姜寿笑着摇摇头,“我给老树修洞口,或许就和岛上的人给山神上香一样,是求保佑的,所以要勤快一点真诚一点啊,不能敷衍了。万一老树对我不满了怎么办?”

      小鬼盯着她,忽然眉头一皱眨眨眼睛,上前靠在她肩膀一侧,狐疑地问:“不对,你准备干什么?”

      “我只是去给老树修洞口,我能干什么。”文姜寿笑呵呵的,“之前也没见你怀疑我啊。你是担心我做什么不好的事,还是你有事情瞒着我,怕被我发现啊。”

      小鬼咬着冰棍立马远离了文姜寿,“你别乱咬人!”

      说话间,红筱九从楼梯上下来,径直走到二人面前,手臂交叉面无表情地站定,然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气压有点低,空气安静得能听清脚边黄猫挠痒痒的哆嗦声,文姜寿和小鬼偷偷对视了一眼,一脸疑问。

      红筱九突然咳嗽了一声,很刻意的咳嗽,然后瞟了它一眼。

      它立马明了,抛给文姜寿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不当电灯泡,离开了现场。

      文姜寿小声问:“怎么了?”

      “那本书是谁给你的?谁会在你幼儿园的时候给你一本……不符合年龄段的书?”

      “哦,是一个姐姐送给我的。”

      “一个姐姐?”红筱九眉头一挑,来了兴趣。

      “嗯,小时候肺炎住院,一个陌生的姐姐送给我的。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时间太久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

      当时深秋,我坐在医院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发呆,然后,就有一个人坐在了我身边。

      我那时候太小,记不住她的脸,只记得她穿着一件大很多的病号服,大概病得很重,所以身体消瘦形容枯槁,皮肤苍白如雪,年轻的皮囊下像是躲着一个年老的灵魂,一头乌发很长,柔顺地散在背后,有几分古人之姿,她说话声音也轻,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明明一些小细节我都记得清楚,她的脸我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最清晰的,就是她瘦削的肩背,和漫天洋洋洒洒坠落不止的梧桐秋叶。

      “但我看你还挺宝贝那本书的。”红筱九继续试探。

      “说不上宝贝,但确实一直在我手边。也有可能是那个姐姐给我的印象太深刻,有一种知音的感觉,所以我也有意识无意识地保存着那本书。但其实有时候越重视越拿在手上的东西,越容易丢,反而不重视的东西,能保存得久一点。”

      “是吗?”红筱九想起那颗玻璃蛋,笑了,只不过那笑声里听起来有磨牙音,“看来又是我多想了啊。”

      文姜寿也回之微笑,并不明白红筱九的表情为什么有点奇怪。

      “书里夹的那片梧桐叶,看起来像假的一样,是有人送你的吗?”她又问。

      “那片梧桐叶……”文姜寿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低头一笑,让红筱九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说起来真巧,那片梧桐叶也是我住院的时候得到的。当时也是秋天,我坐在长椅上看书,梧桐叶就从头顶大树上掉下来,掉在了我的书上。那片叶子的出现和书名一样,有没有一片秋叶,愿意为我飘落。我觉得很神奇,就把它夹在书里了。”

      文姜寿说得真诚。

      “嘶……原来如此……”红筱九也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折服了,事情都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呢。但就得不一样!不一样才好。

      “我回岛的那天,在祝寿里,你把我误认成了那鬼东西,你说你的一颗心要被她磨碎了。她,指的是谁啊?”

      “……我说的?”

      文姜寿好像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但在红筱九好奇期待甚至算是有点威胁的眼神下,她努力回想着,然后恍然大悟,急忙解释:“不是人她,是物它,是枯枝。我说的是枯枝。”

      红筱九的问题倒是突然提醒了文姜寿——如果红筱九没有异样没有遇到怪事,那问题大概出现在自己身上,毕竟是自己不能碰红筱九。

      在红筱九回岛的前一天晚上,文姜寿做了一个很累的梦,梦里自己昏昏沉沉的,躺在洞口前的林地上。她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但梦醒后,她发现身上衣服脏兮兮的,沾着草叶,一查监控,才发现自己又梦游了……

      自己去老树那里做了什么?

      文姜寿想不起来。

      在红筱九的视角里,就是一提起枯枝,文姜寿的心情就肉眼可见的低沉了,于是她赶紧岔话题:“你今晚打算做什么好吃的啊?我这几天胃口简直好得不得了……”

      傍晚时候,凉风习习,一天的燥热得以被抚平。

      “老树在西南方向,你上了山林,往西南走就行了。”

      小鬼给文姜寿指明方向,站在门廊里看着文姜寿走远后,直接消失了——它得跟上去,看看文姜寿是不是有什么小算盘。

      但是,它遇到了空气墙……鬼也能遇到空气墙?鬼也能遇到空气墙!

      它很气急败坏,因为这不是它第一次遇到空气墙了!显然是树纤岛是山神不让自己再继续跟上去……唉!看着文姜寿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在黑黢黢的山林里,它心里充满了担忧。

      说给老树修洞口,其实是有些夸大了。

      洪水后冲到洞口前的树木和石头,都会在下次洞口出现之前“自行”在洞口周围垒好,长年累月久而久之,垒起的外形就像是一个馒头坟堆,再加上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又很像是一个龟壳。但树木和石块堆得乱糟糟的,毫无章法,而文姜寿的工作,就是搬点碎石砍块木头,把空隙处填补上,让洞口的外貌不那么凌乱。

      但是今天,修补洞口后,文姜寿迟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洞口前,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夜幕徐徐垂落,夏夜凉风吹拂野草飒飒作响,她耐心地等着,出神地盯着洞口,而老树也随她的愿,洞口一直没有消失。

      终于,一道暖融融的火光从背后照了过来,并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烤人,仿佛太阳从高空坠落,逼至身后。到最后,她整个人都沐浴在光亮中,甚至发丝缝隙里都被光填满了。剧烈的光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她身上透出怪异的红色光芒,然后火光又被前方黑漆漆的洞口吸收。

      来了。

      文姜寿缓缓转身,身后光芒在她转身的同时迅速减弱,一抹妖冶红艳的人形轮廓出现在她黑色的眼瞳里——一个复刻了她躯体形态的东西近距离立在她面前,近到她与它的鼻尖仅相距一拃。

      这人形东西像是由火红滚烫的岩浆或是炭火构成的,周身荧着火焰一般灼目的光,散发的热浪更如同火舌一般往文姜寿脸上蹿。

      这东西站得太近了……文姜寿受不了它的“热情”,只得主动后退了一段距离。

      这东西的形状,或者说身材,和文姜寿一模一样,也有鼻子有脸,但都是轮廓,它正对洞口立着,宛若一尊被烧红的石头雕像、一块千斤重的人形石头,没有一点活人气。

      但文姜寿知道它是“活的”。

      四周狂风乍起,吹得文姜寿的长发在空中乱舞,身形略有摇晃,而它岿然不动,连胸膛都不会有起伏。

      “为什么要把红筱九带回岛?”

      文姜寿声音刚起,风就刮得更紧,杂草沙石尽数扑在脸上,让她睁不开眼睛,呼吸不畅,话音自然被风声吞没,弥散在空中。

      狂风似乎想捂住她的嘴巴,割开她的喉咙,与此同时,从洞口里传出的爆炸声也清晰了几分,持续不断的爆裂声,像是跨年夜燃放的爆竹烟花,响彻穹顶。

      也就是在这一刻,文姜寿更加确信,红筱九回树纤岛,绝不是一件好事。

      劲风撞得她东倒西歪,越难维持平衡,而那风里似乎也长了胳膊腿,撞在自己身上时,像是有人在自己腿窝上踢了一脚,又重重地按在自己肩膀上,生生押着自己跪在了地上。

      文姜寿不服气,咬牙想站起身,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来求人的,于是不做抵抗,低头屈腿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

      风,就弱了。

      “只要能保下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文姜寿抬头凝视着眼前这个身上仿佛有烈火在燃烧着的“人”,语气和目光都更加坚定:“只要能保下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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