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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异雨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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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二十八年,秋收时节,大祁产粮之地穗川突降异雨。此雨凡沾者,无不染上奇疾。田地尽毁,农人病倒卧床,收成惨淡,仓粮耗尽,饥荒遍地。流民四处逃窜,饿殍横陈,哀声遍野。朝廷虽竭力救济,终究难挽困局。
男帝忧心国运,决定率群臣与诸皇室子弟赴京郊祭坛,行祭天大礼,祈求上天庇佑。然而祭礼未竟,异雨忽降于京城。在场之人无一幸免,尽皆染病倒下,朝局瞬间大乱。无人主持政事,政务多由梁妃与皇长女张少宁代为处理。
为填补京中官职空缺,朝廷从外地紧急调任官员。皇帝与京城各名贵遍寻各路名医,却无一人能解此奇疾。病者日增,工事停滞,百业待兴。
民间人心惶惶,人人惧雨,出门必戴蓑笠以避厄运。有意趁乱起事者蜂起,有人聚众称王,更多者则整日忧虑下一场异雨将至,惶恐不安。举国陷入绝望,万事停滞,四处笼罩在一片混乱与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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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悬正午,烈阳灼人。
素有“京城第一酒楼”之称的繁鳞酒肆于今朝重张开业。堂中客座稀疏,然几案之间,皆陈列精致凉馔与山珍海味,酒香馥郁,透窗而出。
店小二们弯着腰,前前后后地端着盘子招呼客人。店家在柜台后端着笑脸,朗声道:“诸位放心,今日本店重新开张,凉菜由鄙店赠送!”
西北角一桌客人正吃得尽兴,其中一人道:“憋坏我了这些日子,天天在家吃那咸菜。你说说这破雨,它到底还会不会下啊?就说我家隔壁五口人,下毒雨那天正好在街上,就剩一个小女儿在家,这下好了,现在夫妻俩外加两个儿子都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就靠小女儿一个人照顾呢。你说说,多吓人这......”
“唉!这谁知道?官府说能出门,那便出门,大不了时时刻刻撑把伞,难不成真要咱们整天呆在家里?”回答他的是一名身着褐色布衣的男子,“咱们还算是胆子大的,你看看这店里,也就四五桌儿。其他人估计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呢。”
“是啊,”不知何时,店家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不瞒各位客官,我家老父亲也正缠绵病榻呢,还好有那芹黄草救命。一开始只以为两个月前穗川的毒雨是千年难见一次,谁知咱们京城也遭此灾祸,真是造孽啊造孽!那日毒雨,我家老爷子正在城郊钓鱼……唉,这毒雨不仅害人性命,更害得我等生计全无。酒肆闭门,百业凋零,若非星恒司天师断言三年内无再劫,这生意怕是还重张不得!还望各位往后多多光顾才是。”
“你说这毒雨之后也快过了一个月了,御药房怎么还没研制出配方?”隔壁桌的大娘开口了,“听说上面那些大官,那天正好去祭坛,全淋着了,现在都一个个在床上,爬不起来呢。”
“娘,”坐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是她的女儿,“现在已经不叫御药房了,现在叫安济司,前段时间送芹黄草的人是安济司派来的。”
大娘抓住女儿的袖口:“那,那安济司研究出解药没有啊,你爹躺在床上这么多天,什么时候才能爬起来啊?”
“据说安济司目前广招天下名医,能制解药者,可得安济司五品官职和黄金万两,前途无量呢,”年轻女子神秘道,“可是啊,目前还没听说有谁给出什么有效的方子。”
“不过娘,现下多亏了有芹黄草,还能给爹续口气,”她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多亏了有宁王殿下,不然还不知这京城要变成什么样子。”
“宁王殿下?”大娘邻座的年轻男子皱眉道,“只知这几日官兵派粮施药,却不知是谁在上调度。我只知太子、雍王、殷王、昭王,往昔怎未曾听闻,宫中还有位宁王殿下?”
店家闻言,向上方拱手道:“宁王殿下乃圣下第五女张少宁。公子不识宁王,但一定听说过宫里有位备受宠爱的忆安公主,也是仰赖宁王殿下,我这店才能这么早开张啊!”
年轻男子思索一番,面露异色:“忆安......忆安公主?莫非是重凰宫的那位?可......可......可可可女子怎可封王?”
其旁同伴忙踢了他一脚,低声道:“江兄慎言。天家之事议不得,议不得啊!”
酒肆外,一队官兵十分应景地巡逻而过。
年轻女子放下手中的筷子,瞥了瞥江姓男子,道:“那日下雨的时候,圣上正率百官和众皇室子弟前往京郊祭坛行祈天之礼。那时宁王虽得宠爱,却不得参祭。谁知造化弄人,祭天之时下了那雨,圣上昏厥,百官尽倒,众皇室子弟皆染毒……也还好留了位宁王殿下,若非她组织调度挡流寇、召百官、安灾民,你我今日还能在此饮酒食肉?”
那江姓男子闻言,仍是不服,但也还是放低了声音问道:“如此说来,她正因此功,方得破格封王?”
“圣下染毒第二日,便下诏封了这位为宁王。想来也是为了予她一个身份,好叫她调度百务、赈济民间。依如今之势,这王倒也封得不错。”女子瞅了江姓男子一眼,不屑的眼神中又带了些许玩味,“怎么,瞧你语气神色,似乎对圣上的安排很是不敬?”
店中众人闻言,纷纷放下筷盏,齐齐转首,目光或诧异,或狐疑,皆落在那江姓男子身上。
那人一时语塞,脸上泛起一丝难堪之色,连忙低下头,讪讪地不再言语,只闷声刨着碗中米饭。
而靠近门口的那桌坐着身着一黑一白衣装的两位女子,自酒肆喧哗之始便未出一言,只静静听着众人谈话。席间不语,神情淡然,唯偶尔对视一眼,似有默契。
待众人谈话渐歇,她们也未再多停留,只轻声唤来小二,结了账,提起披风,悄然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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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重凰宫外,来人络绎不绝。
两辆马车相继停在府门之前,遥遥相对。刚刚还在酒肆里坐着的白衣女子从东边的马车里掀帘而下,头饰衣着皆十分朴素简单。驾车的黑衣侍女虎背熊腰,显得十分强壮,女子甫一下车,侍女便将伞打开罩在两人头上。
只见白衣女子开口对侍女说道:“久闻重凰宫气派不凡,今日得见,果真非凡。”
而黑衣侍女身高六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听闻此宫乃是圣上为奖赏宁王殿下平海寇献策之功而建。”
“没想到这样的人物,今日也能叫我见着。”女子说着,便从袖口中取出拜帖欲往大门走去,门口站着的一位看着十分干练的吏员立马迎了上来接过拜帖。
女子盈盈一礼,开口自报家门:“我乃昭阳何氏何清书,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吏员确认了拜帖上的铃印,随即向何清书回礼道:“久闻小姐才名,我乃巡霜司副司周之之。殿下已恭候多时,请稍待。”
异雨大乱后,京城专司刑事断案的肃章院的官员倒了一大半,而此时正是不太平的时候,刑事案件比以前更多,于是张少宁便与梁妃商量着创立了巡霜司,选出了十数名官员在巡霜司任职,调拨京城余下的一半兵力供其差遣,直接听命于重凰宫,拥有跨部门调动权。
“之之?大人的名字真是别有一番意趣。”何清书打趣道。
“何小姐说笑了。”
周之之转身走向另一辆马车,何清书从背面看才发现这位周大人并不似自己留着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只到耳侧,看着很是利落干净。
西边的那辆马车自始至终静默无声,唯御马的侍女颇为引人注目。侍女扎着高马尾,身着劲装,腰佩长刀。此人虽为侍女,却并不端谨,嘴边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她翘着一腿,打量着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的周之之。
周之之停步,微拢衣袖道:“敢问车内之人迟迟不下车,是何缘故?殿下每日接待新客不过二人,再耽搁时辰,怕是要误了殿下之邀。”
“大人莫急,我素来不能吹风,今日风大,我必得确保稳妥方能下车。”马车的车帘这才被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拨开,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端庄妇人慢慢地从下了车,头上尽是钗环首饰,而最为夺目的是一支点翠步摇,通体以金丝为骨,精巧镶嵌翠羽,色泽流转如晨曦初照的湖面。步摇顶端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层叠细腻,点缀以红宝石花心,周围垂下数缕纤细的金链,每一缕链尾均坠着小巧玲珑的珠玉。最下方金丝卷成翩然鸟翼的形状,翠羽与金光交相辉映,仿若灵动的飞鸟欲展翅而起。
这步摇拖得老长,随着佩戴者的一举一动,珠玉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若步伐稍大,金链便会荡起微微涟漪,看着十分不妥,因此反倒像个刑具,妇人只能由侍女搀着小步小步走,观之竟如风烛老人般步履蹒跚。随即,妇人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又回身从马车里取出一把伞,这把伞华贵至极,伞骨纤细而坚韧,由纯手工精制的乌木雕成,上面刻有缠枝莲的纹饰。
最引人注目的是伞沿垂下的一圈金色流苏,每一根流苏尾端坠着精巧的小玉铃和赤金打造的莲花饰件,玉铃在轻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妇人慢悠悠地撑开了伞:“如今出门在外危险重重,我们平民百姓家里,自然是能少暴露于青天之下便少暴露。”
而她身边的侍女确实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随即也默不作声地挪到了伞下。
周之之没有作声,只是扬了扬眉,看着眼前颇为有趣的主仆两位。
“江凌。”侍女不情不愿地代自家主人报出了家门。
“墨尘,你瞧此人,既不报门楣,亦不报出身,还有那位御马的侍女也好生奇怪。”何清书远远地看着她们,对着自己的侍女说道,“你觉得,她和你比起来如何?”
“我?”被称作为墨尘的侍女敛眉低声,道:“江阴杨氏大夫人江凌,其夫早亡。小姐,夫人临行前还嘱小姐熟记各地世家谱系,您全当耳旁风了。”
“你记得不就得了,何苦为难我?”何清书笑着看向墨尘,“方才在那酒肆吃得太饱,正好借这步行几步,散散食气,希望这重凰宫大一些,也好让我多走几步路。”
而面对奇怪的主仆两人,周之之也并不生气,她对着江凌十分礼貌地笑了笑:“江夫人,久仰大名,还请随我来。”
江凌在侍女搀扶下行至近前,与何清书一前一后,由周之之引领,踏入重凰宫的大门。
两人随着周之之沿着廊桥缓步前行,重凰宫内并非金碧辉煌的富丽之地,而是别具自然意趣。廊桥由檀木搭建,木纹清晰,桥面泛着微微光泽,显然常有人清扫打理。桥梁两侧雕栏画栋,虽不繁复,却刻有流云飞鸟与梅兰竹菊的图案,显得雅致幽静。
溪岸遍植修竹,翠影婆娑,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桥边有几处平台,布置简约,或有石几石凳,或有雕工精细的花木盆景。行至一处转角,溪流变宽,水面平静如镜,岸边柳树垂枝入水,柔条轻拂水波,似与溪中倒影嬉戏。一座小亭立于溪上,亭顶覆以青瓦,亭内摆放了几案与棋盘。
廊桥尽头,一片茂密的竹林掩映着一方幽静的庭院。竹林间的小道铺以青石,错落有致。周之之停步,回身道:“前方便是殿下的书房,请两位稍等片刻,待侍女通传后,随我入内。”
何清书随着周副司沿着廊桥一路前行,七拐八弯的路线让她早已辨不清方向。此刻虽与江凌一同站在小道上,面上看似恭敬端庄,实则心中早已被复杂的廊桥路线绕得晕头转向,暗暗屏息平复心神。
异雨过后,朝廷广招各地贤才,许多世家女子亦在受邀之列。如今拜帖上虽未言明,何清书也能隐隐猜到自己被请到重凰宫所谓何事,又想接见自己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心中不免期待。
书房门尚未开启,却见一位身着练功服的女子从屋后转了出来。此人扎着干净利落的发髻,眉眼清朗,腰间系着剑带,手中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那女子见到几人,立刻将长剑收入剑鞘,唇角勾起明快的笑意,挥手打了个招呼:“你们到了,进来吧。”
说罢,她目光颇有意味地从江凌与其侍女身上扫过,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却并未多言,转身朝书房正门走去。
这是宁王殿下?何清书感到吃惊,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顶多和家里前年刚嫁人的二姐差不多大。
周之之低声对何清书与江凌介绍道:“殿下此刻刚从练武场归来,请二位随我入内。”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引领二人步入书房所在的小院。
初入京城,母亲曾嘱咐过不要乱摸乱看,于是立于书房中,何清书一直都把头微微低着,直到听见座上的人轻笑了一声。
“两位的才学与为人,之前我都曾了解过,今日终于得见,也是了了一桩心愿。”这位宁王殿下说话的语气并不严肃,反而十分亲切,“你们初至京城,想必还有些不惯。不妨先在这重凰宫住下,歇息几日,再作打算,几日后,我再派差事与你们,如何?”
说着,门外便响起通传的声音:“殿下,朝远馆副使有要事求见。”
何清书悄悄抬起头,看到这位宁王殿下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今日实在繁忙,恕不久留。之之,着人带她们去各自的寝房吧。”
然后她冲着何清书笑了一下,便潇然离开了。
而何清书还未从刚刚的对视中回过神来,她像是被这种极有力量感的、像鹰一样的眼神攫住了。
从未见过的,却让人心向往之的眼神。
虽然来到京城不过两三日,虽然与宁王殿下的会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她却这不同寻常的重凰宫深深吸引住了。
往日她在家里时,常常对着窗外院子里的梨花一看便是一下午。她总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有时帮着母亲绣绣帕子,有时翻翻那几本被父亲认为是女子不该读的闲书,有时逗逗翻墙来府内讨食的小三花,日子虽清闲,却十分无聊,而且随着年岁渐长,她总觉得有把无形的刃,不知何时便要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命运给了她好大一个机会,她期待着,憧憬着,希望自己不多日便能与周大人、与宁王殿下一般,跑动起来,忙碌起来,为自己而忙,有大事可做。
她想,她宁愿与同僚没日没夜地值守当差,也不愿困在后院之中,无计可施地等着那把无形的刃在哪一日冷不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