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拆骨（六） ...
-
十一月底的一天，陈垚的大姑带着表姐叶陈欣来家里看望。
十三岁那年之后，大姑和小姑就会时不时来看看何秀梅和陈垚，也许出于怜悯和同情，她们常常会带着礼物过来。
陈垚不讨厌叶陈欣这个表姐，但也谈不上多喜欢，她是个喜欢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生，身上带着那种被疼爱过头的，天真不知世事的愚蠢。
“你想学化妆？”
陈垚鲜少主动和她说话，更别说提什么要求了，像是觉得新鲜，叶陈欣重复问了两遍，望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几秒后，她突然凑过来，凑到陈垚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你谈恋爱了？”
这个距离太近了，陈垚不习惯和人挨这么近，她立刻后退了一点，坐到桌子前面：“没有。”
陈垚转过头去，问：“不恋爱就不能学吗？”
“当然可以啊！”叶陈欣又走到她旁边坐下，双手捧着脸笑得灿烂：“我只是好奇而已。”
“毕竟你这个年纪的女生，不是忙着学习嘛，想学化妆，一般就是因为谈恋爱了。”
叶陈欣拿胳膊捅捅她，又挨过来说：“你要是真谈恋爱了，也可以跟我说哦，我会帮你保密的。”
“……”
陈垚的眼神倾过来，语气半含温柔：“你谈过？”
“当然啊，我长得这么漂亮，追求者能绕着操场站半圈呢。”叶陈欣的手指卷着头发，非常大方地承认，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哦，你谈过不止一个。”
叶陈欣伸出一个巴掌来，五指半屈抓了抓空气，另一只手捧着脸颊笑。
五个。
叶陈欣只比她大两岁，今年刚上大学，按年龄来看算不少了，想必经验应该比较丰富。
“那么。”
陈垚黑曜石般的眼睛转过去，眼睫上抬，罕见地因好奇而有情绪波动。
被陈垚这样看着，就像一只名贵的猫咪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你，叶陈欣忽然就信心倍增，觉得不管她问什么，自己都能答的上来。
但……
“睡过吗？”
“……”
啊，这个。
叶陈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然后下一秒，凝固裂开，飞霞迅速蹿上脸去，她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叹。
“你你你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垚托着脸，依然带着困惑看着她，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明明前面看她毫不避讳地谈论恋爱经历，以为她不会介意这些的。
陈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说下去：“没有么……没有的话……”
叶陈欣抓住她的手，她那张俏丽的脸又在陈垚眼前无限放大了，眉眼间是极其严肃的神情：“你是不是真的恋爱了？”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陈垚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回答，就算叶陈欣说出去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她最后还是点了下头。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点头了，叶陈欣明显被勾起了兴趣，就算知道陈垚不会回答，她还是兴致颇高地问：“谁？住你家隔壁的周清吗？”
她坐了回去，絮絮叨叨地说：“他确实挺好看的，我还记得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一下子就看上了他那张脸，还跟你要联系方式来着……唉，可惜他小我两岁，我才不要姐弟恋。”
“不过呢。”叶陈欣的两只手搭在一起，长而翘的睫毛扫过来，很认真地说：“不管是谁，你都不要随便跟男生发生关系，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为什么？”
“啧，这有什么为什么嘛，男生都一个样，得到了就不珍惜。”像是想到了什么，叶陈欣极其厌恶地撇了撇嘴。
“那是不负责任的男生吧。”陈垚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片羽毛，摇摇晃晃地飘到人的心上去。
明明是非常悦耳动听的声音，却莫名带着一层寒凉，像冬日里，湖面上那层薄薄的居心险恶的冰。
“如果是一个负责任的男生，和他发生了关系，他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抛弃你吧。”
“……陈垚？”
陈垚笑了一下，那点阴霾从眼里散去，像是一只猫儿随手扔下绒球，闲散适从：“我开玩笑的。”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叶陈欣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挺了挺背，想把那点不舒服的感觉抖下去，然后她撇了撇嘴说：“那是以前，现在什么年代了，哪还有这种人，再说了，负责任又不是傻——不告你猥亵就不错了。”
有哦。
陈垚在心底轻轻地说，她知道周清会的，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
不过……
“表姐。”陈垚打开抽屉，依次拿出唇釉，眼影，气垫等化妆品——大部分都是叶陈欣送的。
她转过头来，轻轻地说。
“来教我化妆吧。”
……
「太阳」：你到哪里了？
「垚」：马上到了
周清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抬起头来，就看见夜幕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睛，想看的清楚些，然后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陈垚。
黑色柔顺的头发一直长到肩膀，发梢往里内扣，显出漂亮的弧度，耳旁编了一条精巧的小辫子，绑着红色樱桃发圈，在黑夜里红得发艳。
陈垚走过来，流光溢彩的吊带连衣裙泛起波澜，露出纤细单薄的肩膀和白皙小巧的脚踝，她的手上依然缠着机械蝴蝶币，在夜色中微微反着光。
等走的再近一点，周清才发现她还化了妆。
周清的唇微微张开，看着她愣了许久。
很好看吗？
陈垚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打扮，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是啊，连周清也不能免俗，人们都喜欢好看的东西。
她或许应该高兴的，如果周清喜欢这样的，她不是不能为此努力，反正，她也不在乎皮相。
陈垚抬起头来，刚想问问他觉得怎么样，就听到他说。
“不冷吗？”
周清望着她，语气微微有些抖，陈垚听得一怔，这才发现，他眼里的情绪不是喜悦不是高兴，凭着这么多年的相处，这种表情她见过很多次了。
那是一点夹杂着克制的心疼。
眉毛是微皱的，唇角微张，刚刚还在眼底的笑淡而又淡。
这是她很熟悉的表情，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下一秒要发生的事情。
周清扯住她的辫子，然后低下头，语气一下子严肃起来：“今晚这么冷，你怎么穿裙子出来？只是吃个火锅，就算等会店里热，也要带件外套吧。”
“……”
陈垚后退一步，让他松手：“……别扯我辫子，我绑了很久的。”
“算了。”周清松了手，语气软和下来，想改去扯她的袖子，手伸到半空中才反应过来她今天没穿长袖，就改成扯裙子。
“早点去店里吧，外面太冷了。”
陈垚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直到进了火锅店坐下。
周末的火锅店人很多，尽管开着空调，温度也比外面高上一些。
陈垚坐在周清的对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涮着肥牛卷，周清又端了一碟她喜欢的虾滑过来。
刚开始的几分钟里，都是周清在讲话，端菜，涮菜，夹菜，而陈垚保持沉默，百无聊赖。
几分钟后，像是意识到了陈垚的情绪不对，周清主动问她：“你觉得这家店不好吃吗？”
“还行。”
本来这家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希望今晚特别的是她。
“周清。”
不想再一个人胡思乱想，陈垚双手托着脸，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轻声问道：“不好看吗？”
“什么？”周清夹菜的手一顿，看向她的脸。
被火锅的白雾一熏，陈垚的妆已经有点花了，但她的底子好，五官小巧而有辨识度，此时脸上有一种朦胧的质感，唯有那双眼睛，黑而分明。
“我今晚的打扮，不好看吗？”
不好看吗？
周清的视线慢慢在她身上逡巡，无疑是好看的，只是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穿的太少了会冷，对陈垚的身体不好。
听到她这样问，他才反应过来，然后白皙细腻的肌肤在一瞬间撞入眼中。
陈垚并不讨厌穿裙子，但她的裙子露肤度都不高，而且风格偏少女，周清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穿，第一次看见，平日里藏在黑色卫衣下的地方，有着和他一样曲线漂亮的锁骨。
“……”
“……当然很好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别过眼去，火锅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让他脸皮发烫，他就站起来，打算再去拿一盘肥牛卷。
并不是火锅热气的问题。
当周清站在空调底下拿肥牛卷时，他这样想着。
或许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很清楚这些变化，这些一点一点，渗入日常的变化。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跟陈垚搭讪。
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周清迅速走过去，看着那个男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和警告。
“麻烦让一下，这是我的位置。”
那男人见他回来了，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火锅吃的差不多了，周清起来结账，回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让陈垚披着，陈垚看了他一眼，没出声，乖乖地穿上了。
天色有点晚了，夜色微凉如水，他们走在河边，饭后消食。
“以后还是别在晚上这么穿吧。”
走了一段路之后，周清忽然这么说，陈垚停下脚步，微转过眼去看他：“为什么？”
小时候就是这样了。
如果周清希望陈垚不要去做什么，陈垚就会这样安静乖觉地看着他，然后要一个说服她的理由。
说实话，这个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陈垚只是想听他说话，想看他为了哄她听话在那里绞尽脑汁。
像是为什么要包扎伤口，为什么要按时吃药，为什么要锻炼身体，诸如此类。
其实也可以不要理由的。
只要周清求一下她，一下就好。
她就什么都答应了。
“太冷了容易着凉，然后……”
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连周清自己都嘲笑，真正让他这么说的原因是刚才那个男人。
是他忽然意识到，小时候那个总是脸色苍白，被其他孩子害怕的女生，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该为此高兴的，却莫名有些酸涩和嫉妒。
好像他辛勤培育的玫瑰，终于也被其他人发现了一样。
说不清道不明，挥之不去的情绪在心上盘旋。
陈垚的机械蝴蝶币在昏暗的夜色中微微地反着光，像是在提醒他，这种微妙的情绪的来源，和他当初送这个机械币是一样的。
“不觉得沉吗？总是带着这个机械币。”
“这个吗？”陈垚把银链子一点点解开，拿起来晃了晃，然后戴到脖子上去：“还好吧。”
“我送你的玩偶熊，你不也一直放在桌子上么。”
“嗯。”周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下，继续说：“是一直放着。”
“其实你可以放起来的，或者扔了，或者送人，男生的卧室里放玩偶熊很奇怪吧，我当时送你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要是真那么做了，难道你不会生气吗？”周清看着她笑。
“……但是的确是不合适。”
“但是你的确会不高兴吧。”
“……我高不高兴很重要吗？”
“嗯。”
陈垚仰起脸，看见他很认真地点了下头，眼里的神情专注，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当然重要了。”
陈垚听见他微微笑着说，语气却不像往常那样轻松，带着一层凝重的真挚：“你怎么会觉得不重要呢？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如果你难过的话，我也会跟着难过吧。”
仅仅只是因为认识了那么多年吗？
那如果换一个人呢，明明你有这么多朋友，从小学开始就有一堆人围着你……
陈垚隐约觉得周清没有说实话，但有这个回答……她忽然又觉得很满意了。
是啊，还要怎样呢？
陈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闻到令她安心的味道，而周清下意识以为她感觉冷，就打算打车早点回去。
陈垚摇摇头，走进士多店想买瓶水，周清靠在她旁边，低声说：“不能拿酒。”
刚才在火锅店，她就想拿冰箱里的酒。
“不拿酒了。”
本来今晚是想做点其他事情的。
但是，谁让周清的第一反应是怕她冷呢？
陈垚拧开阿萨姆奶茶，周清怕冰的伤胃，加上今晚吃了火锅，担心她回去胃又绞痛，坚持拿了瓶常温的给她。
当然，怕她不高兴，他自己也拿了瓶常温的饮料。
陈垚喝了一大口，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
“嗯……你刚才说什么？”
周清正低头给林诀发消息，骗她说今天是和严向晚出去吃饭，一抬头，就看见陈垚伸手过来，摘下他发顶的树叶。
她的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我说月亮出来了。”
出来了，但是没有完全出来，皎洁的夜空中，月亮被乌云挡住了三分之一，但剩下的三分之二依然晕着暖黄色的光。
“今晚月色很美，对吧？但被乌云挡住就不好了。”
陈垚望着周清，声音很轻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拆骨（六）
，还差 